第50章 春天与暮色(2/2)

这里甚至还有了*娱乐中心*——其实就是那间最大的集体宿舍,晚上点起煤油灯,村民们聚在一起,听李大嘴口若悬河地讲《三国演义》(他自创的乡村魔改版),或者听谁吼两嗓子信天游。

为了维持这个微型社会的运转,李健还主持制定了简洁明了的 《新家峁村规民约》 :

1. *勤劳致富条*:不劳动者不得食,懒汉蛀虫全村鄙视。

2. *团结互助条*:打架斗殴可耻,欺负弱小更可耻。

3. *爱护公物条*:偷拿集体一针一线,罚扫全村厕所十天。

4. *讲究卫生条*:随地大小便者,负责清理全茅房一周。

5. *尊重知识条*:侮辱先生、撕毁书本,罚抄村规一百遍。

规矩简单粗暴,但极其管用。五百多人的社区,在黄土高原的一隅,竟呈现出一种乱世中罕见的、脆弱的秩序与生机。

一天,马老爷难得有闲,跑来“视察”。他背着手在村里转了一圈,看了整齐的煤垛、红火的砖窑、识字的娃娃、排队领饭的秩序,脸上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李掌柜,”他捻着胡须,语气复杂,“你们这儿……不太像个村子了。”

“那像什么?”李健笑问。

“像……像个五脏俱全的小镇子。”马老爷叹道,“有章法,有活气,跟外面那些死气沉沉、等着官府救济或者等着饿死的地方,全然不同。”

“都是大家齐心,加上一点运气。”李健保持谦虚。

“不是运气。”马老爷摇摇头,难得认真,“是你这套法子,有点意思。管事的人不贪,干活的人有奔头,老弱有所养,娃娃有所教……若是陕北的村子,十中有一能学得你们三五分,何至于流民遍地,盗匪蜂起?”

这话像一颗种子,掉进了李健心里。推广? 也许未来真的可以。但不是现在。现在的新家峁,就像暴风雪中刚刚点燃的一簇小火堆,自己还在摇曳不定,随时可能被更猛烈的风势扑灭。它需要时间积蓄热量,需要更多人看到并相信:*抱团,真的能取暖;自救,真的能活命。*

崇祯二年的这个春天,新家峁的数百核心人口,就在为这个朴素而伟大的目标,埋头苦干。他们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正在加速崩坏,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最终将驶向何方。陕北饥荒不断,流民遍地,但至少此刻,他们有遮风挡雨(勉强)的屋子,有能填饱肚子(大半)的食物,有可以期待(可能)的明天,眼里有光,心里有盼头。

*这就够了。在这吃人的世道,这就已经是奇迹。*

五、帝国的春天:朝堂的喧嚣与地方的沉默

就在新家峁的村民们为新房子的砖瓦和玉米地的收成操心时,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大明帝国的中枢,正沉浸在一片截然不同的“忙碌”与“喧嚣”之中。

崇祯二年的春天,紫禁城里的气氛,比陕北的倒春寒还要凛冽几分。

年轻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眉头锁成了“川”字。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十本里有八本在哭穷、要钱、告急。

辽东前线,督师袁崇焕的奏报字字铿锵,要求朝廷速拨粮饷,巩固关宁锦防线,语气急迫得像身后有鞑子骑兵在追。户部尚书捧着空空如也的账本,脸上的皱纹能夹死苍蝇,除了磕头请罪,就是重复那句“库帑空虚,实难筹措”。

西北边疆,陕西巡抚的奏疏诉说着连年大旱、赤地千里的惨状,流民聚集成潮,已呈“汹汹之势”,请求减免赋税,并紧急拨发赈灾钱粮。奏章在通政司和户部之间被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批红的旨意永远是“着该抚督率有司,妥为安辑,激发天良,共体时艰”——翻译成人话就是:你自己想办法,朝廷没钱。

中原腹地,河南、山东等地报告“大旱少雨”、“土寇窃发”、“饥民掠食”,地方官疲于奔命,请求增兵拨款。兵部的回复模板是“严饬地方文武,竭力剿抚,勿使滋蔓”,至于兵和饷?对不起,也没有。

朝堂之上,每日的廷议更像是一场大型推诿扯皮和互相攻讦的表演。东林、阉党残余、浙党、楚党……派系林立,言官御史们唾沫横飞,弹劾这个“靡费粮饷”,指责那个“剿抚无力”,真正关乎国计民生的解决方案,却在党争的口水战中淹没无踪。

崇祯皇帝想做事,想力挽狂澜。他勤政,常常批阅奏章到深夜;他节俭,削减宫廷用度;他恨贪腐,对办事不力的官员毫不手软,半路上车,他没有嘉靖那样几十年不上朝,依然把控朝堂的权谋之术。但他面对的,是一个庞大帝国积重难返的系统性崩溃:财政破产、军事糜烂、官僚腐败、天灾不断等等。地狱开局、不外如是。

他的决策,往往在急切与多疑中摇摆。一边催促前线督抚实现“五年平辽”的政治抱负,一边又对前线将领充满猜忌,派太监监军掣肘。一边下诏要求各地赈灾,一边又因辽东战事和朝廷开支,不断加派“辽饷”、“剿饷”、“练饷”,这些沉重的赋税最终层层转嫁,恰恰落在那片已不堪重负的、以陕西为首的北方土地上。

朝廷的政令,似乎出了北京城,效力便开始指数级衰减,自古以来,便是皇权不下乡。也许有别的原因......

在陕西省府西安,三边总督和陕西巡抚的衙门里吃着酒席,官员们面对朝廷那些空洞的指示和催逼钱粮的严旨,唯有苦笑。仓库早就跑老鼠了,能跑的衙役和小吏都在琢磨后路。有限的资源,首先要保证省城和主要军镇的稳定,至于偏远州县?只能发文“严令自救”,或者指望当地乡绅“捐输助饷”——效果嘛,看看整个陕西的遍地烽烟就知道了。

到了延安府、绥德州等府城这一级,情况更加不堪。知府、知州们有良心的或许还有几分救民之心,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官仓空空,衙役星散,政令几乎出不了城门。他们能做的,最多是紧闭城门,严防流民冲击,然后写几封情词恳切、描述惨状以期触动天听的奏报,至于实际措施?除了眼睁睁看着辖地糜烂,几乎无能为力。

至于这样的底层州县,朝廷的动静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县令可能还在,但权威早已荡然无存。征税?百姓锅里都没米。治安?衙役可能比土匪还穷。赈济?那是什么,听说过但没见过。县城如同一座孤岛,守着最后一点可怜的存粮和秩序,对广大乡村的失控与混乱,只能装作看不见。

因此,像新家峁这样在官方视野盲区里悄然生长起来的“怪胎”,根本没有进入任何一级官府的有效管理名单。 在府城的赋税册上,新家峁大概还是个“逃户殆尽,田亩荒芜”的鬼地。在县令的脑海中,可能隐约记得北边有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具体如何,既无暇也无力过问。

朝廷的焦虑与争吵,省府的敷衍与无奈,州县的瘫痪与自保,构成了大明帝国在崇祯二年春天庞大而腐朽的行政肌体。它的触角,已经无力深入到陕北高原地区的沟壑梁峁之间。那里的生机或死亡,秩序或混乱,几乎完全依靠土地本身的力量和像李健这样偶然出现的变量在挣扎维系着量变,或许直到质变。

一边是帝国庙堂之上,为虚无缥缈的“大局”和捉襟见肘的“粮饷”而进行着低效内耗的喧嚣;另一边是陕北黄土深处,新家峁这样的角落,为最原始的“生存”和最基本的“秩序”而进行的沉默又倔强的奋斗。

历史的吊诡与讽刺,在这个春天,显得如此淋漓尽致。帝国的崩解自上而下,缓慢而不可逆;而新生的力量,却自下而上,在废墟的缝隙中,艰难地探出稚嫩的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