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与邻村的第一次接触(2/2)

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狠狠敲击在每个濒临崩溃的心灵上。

搬家开始了——如果那能称为“家”的话。其实根本没什么像样的家当可搬。几床破烂不堪、硬邦邦的棉絮(或许曾经是棉被),几个缺口或裂纹的粗陶碗罐,一两口黑乎乎的破铁锅(已经是奢侈品),一些同样破烂的衣物……这就是大部分家庭的全部财产。新家峁来的汉子们默默帮忙收拾,将那些破旧不堪的“家当”小心翼翼地装上独轮车,用绳子固定好。

李健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破旧但相对完整的瓦盆,眼神空洞又执拗,别人劝他放下,他也不理。李健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问:“大爷,这盆……对您很重要?”

老人迟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李健一会儿,才喃喃道:“这是我爹留下的……家里……就剩这个了……能装水……”

李健心里一酸,站起身,对帮忙的村民大声道:“带上!老人舍不得的东西,都带上!只要是还能用的,咱们新家峁不嫌破旧!以后,咱们一起挣新的!”

这句话,让不少正在默默抹泪的新加入者,心里微微一暖。

周家庄(他们坚持用这个旧称)剩下的几十号人,扶老携幼,跟在新家峁的二十人和五辆满载的独轮车后面,还有他们自己仅有的几辆破旧小车,组成了一支沉默而浩荡的队伍,缓缓离开了这片再也无法给予他们生机的土地,向着新家峁的方向走去。

路上,周大福与李健并排走着,许是卸下了肩上那副名为“甲长”的千斤重担,又或许是被新生的希望感染,他的话多了起来。

“李兄弟,不瞒你说,我们村原来不叫无名村,叫周家庄。祖上是从山西那边迁过来的,据说还是个大族的分支。早些年,这里也有井,有几百亩还算能打粮的坡地,村里也出过识字的人……后来,一年比一年旱,井慢慢干了,地也裂得种不出东西了。人,就像秋天的叶子,一片片就没了……有的逃荒走了,不知死活;更多的,就……就倒在家里,再也起不来了。”周大福的声音平静,却透着深入骨髓的悲凉。

“会好起来的,周大哥。”李健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坚定,“到了新家峁,咱们一起想办法。打更深的井,修水渠,只要肯干,总能找到活路。”

“李兄弟,”周大福转头看着李健,眼中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你这些本事,挖煤,做那蜂窝煤,还有这管人、组织大伙儿的章程……是打哪儿学来的?我看你年纪也不大。”

李健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有些是瞎琢磨的,有些啊……是梦里学的。我有一阵子老是做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我耳边叨叨咕咕,教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醒来就试着弄,没想到还真有些管用。”

周大福听了,非但没有怀疑,反而恍然大悟般重重点头,脸上露出几分虔诚:“那是神仙点化!是神仙见咱们受苦,特意派你来救难的!李兄弟,你是贵人!是有大造化的!”

李健哑然失笑,也不辩解。有时候,一点“神异”的色彩,反而更能让这些淳朴又饱受苦难的百姓安心和信服。

回到新家峁,如何安置这突然多出来的几十号人,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原有的十五间集体宿舍,加上后来陆续加盖的十间,早已住得满满当当,甚至有些拥挤。一下子涌进这么多新面孔,住的地方立刻捉襟见肘。

“挤一挤!大家克服一下!”李健召集老住户和新来的代表开会,“咱们的大炕,当初就盘得宽,挤一挤,一铺炕多睡两三个人没问题!先安顿下来,等开春,地化冻了,咱们立刻动手,盖新房!盖更大、更亮堂、更暖和的新房!我保证,到下一个冬天,人人都能有宽敞地方住!”

老住户们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新来者,虽然心里难免有些嘀咕和不便,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想起自己半年前可能也是这副模样,或者自家也有挨饿受冻的亲戚不知流落何方,那点不情愿很快就被同情心压了下去。淳朴的互助精神开始自发显现。

“来,周老哥,你们几个睡这边炕头,暖和!”

“大妹子,这碗粥你先喝,我刚盛的,还热乎!”

“娃娃冷吧?来,盖我这床被子,咱俩挤挤,暖和!”

“没事没事,地方挤挤就有了,人多热闹!”

新老村民的融合,就在这最原始的“挤一挤”和一碗热粥、一床破被的分享中,悄然开始,比预想的要顺利许多。共同的生存压力,和“李兄弟”带来的那点希望,成了最好的粘合剂。

而周大福带来的那份被他几乎遗忘的烧陶手艺,很快就被证明是这次“合并”带来的意外宝藏,价值或许远超几十个劳力。

第二天,李健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周大福去看煤坑和周边的土层。“周大哥,你是行家,看看这附近的土质,有没有适合烧陶的?咱们要是自己能烧陶,那用处可就大了!”

周大福恢复了一点手艺人的本能,他抓起坑边不同颜色的土,在手里仔细揉捏、捻搓,甚至习惯性地想用舌尖尝一下——被李健赶紧拦住:“周大哥!这可不行!这土里万一有煤渣或者其他不干净的东西呢!”

周大福赧然一笑:“习惯了,老法子。不过李兄弟说得对,是该小心。”他凭手感判断了一会儿,摇摇头,“这煤坑附近的土,黏性是有,但杂质多,尤其含砂和煤矸石碎末,烧出来的陶器容易有杂质,也容易开裂。烧普通粗陶或许勉强,但要想烧结实耐用的,特别是你想烧那种拼接用的陶管,非得专门的陶土不可。”

“专门的陶土?哪儿有?”李健追问。

周大福眯着眼想了想,肯定地说:“有!我记得!往南大概十里地,有个地方叫白土坡。那儿的土,颜色发白,细腻,黏性极佳,是烧陶的上好材料!我们祖上开窑,最开始就是从那边运土。只不过后来世道乱,路也不安全,就慢慢废弃了。”

**白土坡!陶土!** 又是一个新的资源点!李健兴奋不已。这不仅意味着可能解决水渠管道的问题,还意味着新家峁可以发展出**第二个手工产业——制陶业**!生活用具、存储容器、乃至未来更复杂的器皿,都有了希望!

“太好了!等开春路好走些,咱们就去勘察!要是真有,咱们就建窑烧陶!”李健仿佛已经看到了窑火升起的景象。

然而,周大福在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警告,让李健从兴奋中迅速冷静下来。

“李兄弟,”周大福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神色凝重,“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你们挖的这个煤坑……我年轻时,听村里更老的老人提起过。这片地方,包括这个煤坑,早些年,是属于一伙叫‘**黑山帮**’的土匪的。”

“土匪?”李健心里咯噔一下。

“对。咱们现在占了,还搞得这么红火,万一……万一他们哪一天回来,或者听到风声……”周大福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李健的心沉了下去。乱世之中,这就是一块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肥肉!

“黑山帮……大概有多少人?现在还有活动吗?”李健沉声问。

“鼎盛的时候,听说有上百条枪,马也不少,在这一带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祸害。现在怎么样,我不清楚,这些年消息隔绝。但咱们占了他们的煤坑是事实,不能不防啊。”周大福忧心忡忡。

“你说得对,周大哥,这个提醒太重要了!”李健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是土匪。从明天起,不,从今天起,咱们就要**加强防御**!挖煤队、运输队,都要配备护卫人员,携带必要的棍棒、农具,甚至要开始练习简单的协同防卫。村子周围的了望也要加强!咱们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决不能毁在土匪手里!”

与邻村的第一次接触与融合,就这样带来了宝贵的劳力,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技术(烧陶),带来了新的资源线索(陶土),同时也敲响了潜在危险(土匪)的警钟。机遇与挑战并存,希望与风险交织。

但李健并不后悔做出接纳周家庄的决定。在这个秩序崩坏、弱肉强食的明末世道,一味地闭门造车、固步自封,无异于坐以待毙。只有打开门户,吸收力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才能增强自身的生存能力和抵御风险的本钱。开放与合作,或许会带来新的问题,但无疑是比孤立更有可能通往活路乃至生机的选择。

当晚,新家峁举行了规模空前的“迎新”聚餐——虽然主食依旧是加了野菜和少量杂粮的稠粥,但分量前所未有地足,确保每个人,无论是新来的还是老住户,都能分到满满一大碗。

周大福双手捧着自己那碗热腾腾的粥,滚烫的碗壁熨贴着冰凉的掌心,粥的香气钻入鼻孔,他低着头,看着粥面上微微漾开的波纹,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掉进碗里,和粥混在一起。他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声音:“半年了……整整半年了……第一次……能捧着这么满的一碗粥……第一次……觉得……能吃饱……”

旁边,他的妻子和瘦弱的孩子,也正捧着碗,小口小口却急切地喝着,脸上是久违的、属于“活着”的光彩。

李健走过去,无声地拍了拍周大福佝偻的背脊,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