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成长的代价(下)(2/2)
他闷声对周也说了一句,声音压抑着,然后低下头,拿起筷子,狠狠戳向锅里翻滚的一块肉,仿佛所有的委屈和怒气都集中在了那双筷子上。
桌上的对话短暂地停滞了,只剩下火锅沸腾的声音,和几个人有些刻意的咀嚼声。
温暖的屋子里,第一次清晰地划出了一道无声的裂痕,属于少年人敏感又骄傲的自尊,在火锅氤氲的热气里,悄悄绷紧了。
贫穷赋予他的敏感,像一层过于菲薄的皮肤,任何细微的触碰,都能引发一阵惊悸般的疼痛。
青春期的醋意,不像成年人的迂回试探,它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肠胃感冒,吐不出,咽不下,却让整个胸腔都弥漫着不合时宜的酸胀。
这块被张军狠狠戳中的羊肉,最终却没夹起来,滑回了滚汤里,溅起几点热浪。
他盯着那翻滚的红油,觉得自己就像那块肉,被丢进这看似热闹的沸水里,身不由己地沉浮。
世上最远的距离,有时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一张火锅桌的宽度。这边是喧闹,那边是沉默,中间隔着一锅再也沸腾不起来的汤。
英子似乎终于察觉出一点异样,她看看绷着脸的张军,又看看一脸事不关己、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周也,忍不住用脚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周也。
幼稚的炫耀欲,是青春期雄性动物尚未进化完全的尾巴,总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翘起来,暴露内心。
周也侧头看她,挑挑眉,用口型无声地问:“干嘛?”
英子瞪他一眼,也用口型回他:“你惹他干嘛?”
周也耸耸肩,一副“关我什么事”的无辜表情,但眼里的那点得意劲儿却没完全藏住。
他故意夹起一大片涮好的羊肉,在麻酱碗里足足滚了三圈,然后塞进嘴里,发出极其满足的咀嚼声。
王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抓抓后脑勺,试图重新点燃气氛:“哎,你们说,咱们期末考完试干嘛去?要不……去滑旱冰?我知道新开了一家!”
没人接话。只有火锅还在尽职地咕嘟着。
常松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他活了大半辈子,桌上这点暗流涌动看得分明。
他拿起公筷,捞起那块备受瞩目的羊肉。
生活这口锅,什么都得往下涮。酸甜苦辣咸,涮熟了,咽下去,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常松的手很稳,那块滚烫的羊肉越过半张桌子,没有丝毫摇晃,稳稳落入张军碗中,像完成了一次精准的投递。
那不是一块肉,是一个沉默的、来自成年男人的支持和庇护。
“行了,都好好吃饭。”常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他又看向周也,眼神里有点警告的意味:“小也,食不言寝不语,话多容易噎着。”
周也接触到常松的目光,那点玩世不恭稍稍收敛了些,“哦”了一声,埋头吃东西,只是吃相斯文了不少。
红梅也笑着打圆场,开始问起学校里元旦晚会准备什么节目,试图把话题引开。
中年人的智慧在于,他们早已学会在孩子们的战争里充当和事佬,而不是裁判官。因为他们明白,有些仗必须自己打,有些结必须自己解。
张军看着碗里那块由常叔夹来的羊肉,心里的那股拧巴劲儿,忽然就松了一点。
他默默夹起肉,蘸了料,放进嘴里。羊肉很香,麻酱很醇,热乎乎地落进胃里,驱散了些许刚才那阵无名的寒意。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扫了一下桌对面。
英子正认真地跟红梅比划着班里要排的舞蹈动作,侧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周也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着一颗鱼丸,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好像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那种心无芥蒂、毫无负担的喧闹,似乎随着刚才那一下僵持,悄悄溜走了一点。
少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一句话能凿开一道深渊,一个眼神也能瞬间冰封万里。
友谊如同这铜锅炭火,需要不断添薪加炭,小心维护。但一次不经意的冷水,也可能让沸腾的汤底瞬间失去温度,只留下一锅半生不熟的尴尬。
这顿火锅的后半程,就在一种略显小心翼翼的氛围中进行着。
王强努力地说着单口相声,英子和红梅聊着学校的事,常松偶尔插几句,周也和张军则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只在自己被点名时才简短应答。
吃完饭后,英子帮着红梅收拾碗筷。周也、王强和张军帮着常叔把桌子和炉子收拾利索。
窗外,天色早已黑透,寒风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周也穿上外套,准备回家。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回头对屋里说了句:“走了。”
王强也跟着喊:“常叔,红梅姨,英子姐,我们也走了啊!谢谢款待!”
张军落在最后,他穿上那件崭新的、深蓝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张脸。他低声道:“常叔,姨,我回学校了。”
常松拍拍他的肩膀:“路上慢点。衣服穿暖和了。”
三个少年前一后走出院门,融入冰冷的夜色里。
巷子里的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也刮在三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缝隙里。
三个人默默地走着,中间隔着的距离,宽得足够再塞下一个人。刚才火锅沸腾的热气,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谁也没再提刚才饭桌上的事,但无形的隔阂像冰冷的空气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
友情有时并非坚不可摧,它更像一件需要精心养护的瓷器。一次不经意的磕碰,就会留下细密的裂纹,日后即便修补,也难以复原如初。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却又很快分开。
屋里,英子擦着手走出来,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莫名地空了一块,仿佛刚才那场热闹的盛宴,只是为了衬托此刻寂静的辽阔。
红梅一边擦着灶台,一边轻声对常松说:“这些小崽子,心思比女孩子还重。
窗外的风还在呜咽,炉子里的炭火却渐渐暗了下去,只余一点猩红,在灰烬里明明灭灭,守着最后一点暖意,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常松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缓缓吐出烟圈:“ 男孩快变成男人时,麻烦就开始了。由他们去吧!”
养育孩子,是目送他们一步步走入自己的风雨,你只能站在门口,做那个永远亮着灯的屋檐。
成长的代价,就是不断告别心里那个受点委屈就恨不得炸掉整个世界的小孩。这个过程,不体面,但无法避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