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重新活过来(上)(2/2)

他转过身,面对着护士。背挺直了,又弯下去。他开口,声音粗嘎:“保大!当然保大!护士,保大人!保我老婆!”

说完这句,他整个人松了一下,肩膀塌下去。

他拿过护士手里的笔,手抖得厉害,签名的地方找了几次才找到。字写得歪歪扭扭,“常松”两个字,像两个在泥沼里挣扎、快要溺毙的虫子。

一个老实男人的成长,有时候就在一笔之间。这一笔,划掉的是传宗接代的执念,接住的是一个女孩全部的恐惧,和一个女人半生的交付。

签完了,他把笔还给护士。

护士看一眼,转身推门进去。门关上,磨砂玻璃窗里人影晃动。

常松转回身,看见英子还跪着。没去扶。

“英子,”他说,声音低低的,“你放心,常叔不会弃你妈不管的。”

英子站起来,腿软,站不住。大玲扶着她。她看着常松,眼泪哗哗地流,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使劲点头。

常松拍拍她的肩,手很重,拍了两下,又收回去。他走到墙边,后背抵着墙,慢慢滑下去,坐在了地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耸动着。

男人的抉择像在悬崖边撒尿,往前一步是深渊,往后一步是裤裆——怎么选都是湿。

大玲扶着英子,走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椅子是铁的,刷着绿色的漆,坐上去冰得人一激灵。英子没感觉,她盯着产房的门,眼睛一眨不眨。

大玲搂着她的肩,一下一下拍。

她看着产房的门,心里翻腾着。

刚才那一幕,英子跪下去,常松签字,护士进去。她看着,心里那个念头更清楚了:二婚找对象,还是要找有孩子的,千万不能给对方生孩子。这罪,真不是人受的。一脚踏在棺材里,命就攥在别人手上。

这红梅,平时多硬气的一个人,这会儿命不由己。要是没英子这么豁出去地求,常松那一下犹豫再长点……她心里那点对红梅隐约的、说不清的羡慕——羡慕她有个肯为她拼命求情的女儿,羡慕她再难,脊梁骨好像总比旁人硬些。

但转念一想,什么儿女双全,什么老来得子,都是男人脸上的光,是女人拿命搏来的彩头。

女人的子宫是家族的希望工程,男人是项目经理,婆婆是监理,只有躺在床上的那个,是拿命浇筑的农民工。

她手上拍着英子,眼睛却看着坐在地上的常松。

常松的头还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棉袄的后背蹭在墙上,蹭出一片灰。

常松脑子里嗡嗡的。

他想的是红梅的脸。红梅笑的样子,红梅生气的样子,红梅坐在收银台后面算账的样子。红梅说“常松,这是最后一次”的样子。

他为什么非要这个孩子?

大伯是说过,常家不能绝后。可大伯死了?为了一个死人的话,让活人受罪,他是不是疯了?

要是红梅真没了,他怎么办?

英子怎么办?

这个家怎么办?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血丝爬满了眼白。他看着产房的门,那扇门关着,关着他的妻子,关着他的半条命。

他真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可是现在抽有什么用?

他只能等。

等那扇门开,等一个结果。

等一个要么把他打进地狱,要么把他拉回人间的结果。

男人总在生死关头才顿悟:传宗接代是远景海报,日夜相伴才是贴身内衣。海报可以换,内衣破了,寒风直接往骨头里钻。

产房里。

无影灯的光惨白惨白的,照得一切都失了颜色。

红梅躺在产床上,身上盖着绿色的无菌布。布下面,她的肚子已经有点瘪下去了,像一个即将泄了气的皮球。血还在流,暗红的,浸透了布,滴到下面的金属桶里,嘀嗒,嘀嗒。

麻醉师站在床头,看着监护仪。血压越来越低。

主刀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眼镜,眼神很稳。她手里拿着手术刀,刀刃上沾着血。她看了一眼监护仪,又看了一眼红梅的脸。

红梅闭着眼睛,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是灰的。麻药已经上了,她睡着了,呼吸很轻,轻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血压还在掉。”麻醉师说。

“加快输液。”医生说,声音平静,“准备血。”

护士应声去忙。

医生继续手上的动作。刀划开,止血钳夹住,每一个动作都利落,精准,没有多余。

红梅在做梦。

梦里下的是雨。是1983年的雨,不是窗外2000年这场要人命的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