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重新活过来(上)(1/2)
县人民医院的走廊又长又白。
白墙,白灯,飘忽的白大褂。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凉飕飕的,和窗外的雪气混在一起。走廊尽头,‘产房’两个红字亮着,在漫无边际的白里,灼得人眼疼。
常松站得离门最近。
他后背靠在墙上,棉袄敞着怀,里面的毛衣领子汗湿了一圈。胡子一夜之间冒出来,青黑一片。眼睛盯着产房的门,眨都不眨。手揣在裤兜里,其实在抖。
大玲挨着英子站着。
她穿了件枣红色的棉袄,领子上的毛有些塌。头发用黑皮筋扎着,有几缕散下来,贴在脖子上。她看看产房,又看看英子,嘴唇抿得紧紧的。
英子没穿外套。
白毛衣,牛仔裤,脚上是那双在家穿的棉拖鞋,鞋面湿了,沾着化了的雪。她两只手绞在一起,肩膀缩着,在抖。
“英子,”大玲轻声说,“你冷不冷啊?姨把袄子脱给你穿。”
英子摇头,头发跟着晃:“不冷。”
声音是哑的。
大玲伸手摸摸她的胳膊,冰的。她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非要给英子披上。英子不肯,推。大玲硬给她裹上。
“你妈不会有事的。”大玲说,声音压得很低,“放心吧,不要担心。女人生孩子都要走这一关,没事的,英子。”
英子没说话。
她盯着产房的门。门是浅绿色的,漆有些剥落,下面有拖把拖过的水渍。门上面有个小玻璃窗,磨砂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里面传出声音。
是红梅的声音。闷闷的,隔着一层,听不清喊什么,但那调子是痛的,撕扯的。
英子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往前冲了一步,常松伸手拦她。
“妈——”英子喊。
产房的门开了。
出来的是个护士,三十多岁,戴着蓝色的手术帽,口罩拉到下巴。她手里拿着个夹板,扫了他们一眼。
“李红梅家属?”
常松往前一步:“我是她丈夫。”
“情况不太好。”护士言简意赅,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陈述,“胎儿胎心有点弱,产妇出血比较多,宫口开得慢。我们现在需要做决定,必要时可能要手术,但有风险。”她把硬板夹往前递了递,手指点在一处空白的地方,“这里,签字。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走廊里静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的,声音细细的,钻进耳朵里。
常松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喉咙动了动,又动了动。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护士又问了一遍,语气里有点不耐烦。
保大保小?这问题就像问饿汉要左腿还是右腿——选哪条都是割自己的肉。区别只在于,割左腿当场疼死,割右腿后半辈子瘸着过。
常松看着护士,又看看那支递过来的笔,黑杆的,很普通的一支圆珠笔。保大人?保孩子?这几个字分开来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变成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悠悠地割着他的五脏六腑。
血缘是未来的赌注,而日夜相伴的恩情,是此刻无法割断的肉身。常松在这一刻才惊觉,自己对那个未谋面孩子的爱,是抽象的、是悬在未来的期待;而对红梅的疼,是具体的、是渗进骨头缝里的怕。怕她疼,怕她走,怕这个家没了她,就散了架。
红梅……孩子……他的孩子,他盼了这么久的孩子,是个儿子吧?大伯临死前抓着他的手,眼巴巴的样子……可红梅,红梅是他的老婆,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日子的老婆……
他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手心全是汗。他看看护士,又看看产房的门,眼神是空的,乱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时间像冻住了。
每一秒都拉得很长,长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产房是女人最公平的战场,也是最残酷的赌场——赢了的叫母亲,输了的叫病历。
英子突然动了。
她扑到常松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抓得很紧。
“常叔,”她的声音是劈的,带着哭腔,“你赶快签啊。你说保妈妈。我以后给你养老。你不要担心,妈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没有妈妈。我给你磕头了。我求求你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恩情。求求你签啊!保妈妈!妈不能有事!我求你了!我一辈子记住你的恩情!我一辈子报答你!”
她真的往下跪。
膝盖磕在水磨石地板上,“咚”的一声。
这不是计算,不是权衡,是一个孩子对“母亲”这个词最本能的、倾尽一切的守护。血缘在此刻让位于岁月——那些一口一口喂大的饭,一夜一夜捂热的被,一句一句攒起来的“妈妈”。
大玲赶紧拉她。
常松像被烫着了,往后退了一步,又站住。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英子,头发乱了,白毛衣的领口歪着,露出细瘦的脖子。脸上都是泪,鼻涕也流出来,她也不擦,就那么仰头看着他,眼睛红的。这眼睛很像红梅,又比红梅更脆弱,更破碎。
红梅……如果红梅真的没了,英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他忽然想起刚和红梅在一起的时候,英子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这么多年,他没给她多少,她倒是“常叔常叔”地叫着,给他端茶倒水,跟他说话……红梅要是走了,他留个没见过的孩子,有什么用?他下半辈子对着谁过?
“常叔……”她又喊,声音碎了。
常松的喉结滚了滚。
这一刻,没有丈夫,没有父亲,只有一个被推到悬崖边的男人,脚下是万丈深渊,手里攥着两条命的绳索。每一条,都能勒死他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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