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皇宏愿,远航之谋(2/2)
这话让殿里不少人都笑了。英国公张辅想起自己府里的账房,天天算盘打得噼啪响,还总出错,忍不住点点头:这孩子倒心细。
不止心细,夏原吉接着说,他更好学。燕王府的书房,他是除了世子之外,去得最勤的。《岛夷志略》《瀛涯胜览》这些书,他翻得页脚都卷了边。有一次臣去王府议事,见他正拿着个罗盘,蹲在院子里看太阳,嘴里还念叨着子丑寅卯。臣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算时辰,看什么时候出海最合适。
说到这里,夏原吉的语气郑重起来:陛下,靖难之役时,郑村坝一战,您还记得吗?那时候咱们的军队被李景隆的大军困在坝上,前有大河,后有追兵,军心都快散了。是马和,半夜里带着三十个亲兵,驾着三艘渔船,偷偷渡过河去,绕到敌军后方,放了一把火。
他伸出手,比划着:那火借了东北风,烧得跟白昼似的。李景隆的军队以为被大军包围了,乱成一锅粥。咱们的人趁机杀过去,那一战,咱们以少胜多,缴获的粮草够全军吃三个月!战后您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说奴才不要金银,只想求一本《海道针经》
朱棣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个夜晚。火光映红了年轻人的脸,他手里握着刀,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时候他就觉得,这孩子眼里有光,不是宫墙里养出来的怯懦,是能装下天地的开阔。
可他终究是个内监,有个老御史忍不住开口了,他是洪武年间的旧臣,总觉得太监干政不是好事,让他去统领文武百官、水师将士,怕是镇不住场子吧?万一那些武将不服......
张御史这话,臣不敢苟同。夏原吉立刻接话,语气里带了点锋芒,当年司马迁受宫刑,照样写出《史记》;蔡伦是内监,却改良了造纸术。难道因为身有残缺,就成了不能成事的理由?
他转向朱棣,声音恳切:陛下,马和在燕王府多年,跟着您南征北战,忠诚不必说。他懂航海,知地理,还通几国番语——去年西域的撒马尔罕使者来朝,就是他当的通事。更重要的是,他有股子韧劲。去年冬天,他为了弄清楚漕运的水情,跟着漕船走了一趟大运河,从通州到杭州,整整一个月,冻得手上全是冻疮,却把沿途的水闸、浅滩、风向都记在了本子上。这样的人,难道担不起一个正使之职?
殿内又安静了。这次没人再窃窃私语,连刚才反对的老御史都捋着胡子,若有所思。
朱棣看着阶下的夏原吉,又想起那个总是沉默却眼神坚定的年轻人。他忽然笑了,这一次,笑声里带着释然:夏卿说得好。用人当用其长,不问出身。马和......不,郑和,既然他有这份才具,又有这份心,这担子,就让他挑起来!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站起身来。明黄色的龙袍在他身上展开,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传朕旨意,命内官监太监郑和为钦差正使,筹备下西洋事宜。所需船只、粮草、兵丁、工匠,皆由户部、兵部、工部协同办理,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
百官齐刷刷地跪下,声音在奉天殿里回荡,又顺着殿门飘出去,落在金陵城的春光里。秦淮河上的画舫正摇着橹,艄公哼着小调,没人知道,一场即将震动世界的远航,就在这一声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散朝后,夏原吉走出午门,正遇上翰林院的几位学士。其中一个年轻的叫解缙,性子活络,凑过来笑道:夏大人,您今日可真是敢说,拿汉高祖比陛下,吓得我手心都出汗了。
夏原吉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陛下是雄主,雄主就爱听实在话。倒是你,天天在翰林院写文章,不如多出去走走,看看龙江宝船厂的工匠们怎么造船,说不定以后写《航海志》,还用得上。
解缙眼睛一亮:龙江宝船厂?就是要造下西洋大船的地方?
正是,夏原吉点头,听说要造的船,长四十丈,宽十八丈,能载上千人,船上还能种蔬菜、养牲畜。到时候别说去西洋,就是绕着地球走一圈,都够了。
旁边一个老学士摇头:怕是悬哦,大海里风浪大,还有海妖呢。我听海边的人说,海妖唱歌能勾人魂魄,船一靠近就会被掀翻......
胡扯!解缙拍了他一下,那是渔民编出来吓唬孩子的。当年徐福东渡,不也没见被海妖吃了?依我看,这次下西洋,定能带回些咱们没见过的宝贝,说不定还有金发碧眼的美人呢。
夏原吉被他逗笑了:你呀,满脑子都是这些。不过说真的,这次远航,不止是扬国威,更要紧的是通贸易、知世界。陛下说了,天下之大,不止有大明,还有无数国家等着与我们交好。咱们读书人,也该打开眼界,别总困在故纸堆里。
几人说着,走到了金水桥边。桥下的水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往来官员的身影。夏原吉望着远处的城墙,心里忽然想起马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把《海道针经》翻烂了的年轻人。他仿佛已经看到,若干年后,一支庞大的船队从龙江港出发,白帆如云,向着万里碧海驶去,船头站着的那个人,眼神明亮,一如当年郑村坝火光中的模样。
而此时的内官监里,郑和刚把一批新造的宫灯清点完毕。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圆领袍,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有当年在郑村坝被箭划伤的疤痕,像一条淡红色的小蛇。听到内侍来报,说陛下任命他为下西洋正使,他手里的账本地掉在了地上。
旁边的小太监吓了一跳:郑公公,您怎么了?
郑和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账本,指尖微微发抖。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秦淮河,河水波光粼粼,像是铺满了碎金。他想起小时候在云南,跟着父亲去滇池边,父亲指着远处的山说:山的那边是海,海的那边是更大的世界。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海是个很遥远的词。
如今,那个遥远的词,就要变成脚下的路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小太监说:备笔墨,我要写个谢恩折子。另外,把我那本《岛夷志略》拿来,还有......去问问龙江宝船厂的王匠头,新船的龙骨,什么时候能安好。
小太监应声跑出去,留下郑和一个人站在窗前。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嘴角,慢慢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