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雾锁长江(2/2)
他走到狼尸附近,停下脚步。斗笠微微抬起,一双异常清澈、明亮、却又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审视的眼睛,透过斗笠的边缘,落在了背靠树干、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夏刈身上,又扫了一眼树上惊魂未定的安陵容。
他的目光,在夏刈左肩和左臂那狰狞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然后,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越,却又异常平稳:
“你们是什么人?怎会在这蜀冈深处,招惹上这群饿疯了的‘山神爷’?”
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江淮腔调,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更遥远地域的奇异转音。
夏刈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救了他一命、却也神秘莫测的陌生人。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没有杀气,但也没有寻常猎户或山民那种质朴与惊慌。那双眼睛里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究。
安陵容在树上,更是大气不敢出。这突然出现的少年弩手,让她在绝境中看到了一丝生机,却也带来了更大的不安。他是什么人?为何会独自出现在这荒山野岭?又为何要救他们?
见夏刈不答,那少年弩手也不以为意,只是走到那头腹部中刀、尚未断气的头狼旁边,抬起脚,看似随意地,在狼颈上轻轻一踩。“咔嚓”一声轻响,头狼的挣扎彻底停止。然后,他才重新看向夏刈,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那柄沾满狼血和人血的短刃上,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刀不错。”他淡淡评价了一句,仿佛在谈论天气,“不过,以你现在的样子,拿着也是浪费。不如……先处理一下伤口?否则,不用等下一波‘山神爷’,你自己就得流血流死在这。”
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却直指要害。
夏刈依旧沉默,只是喘息着,警惕不减。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一阵阵袭来。他知道,对方说得对。他的伤势,必须立刻处理。但眼前这人,来历不明,是敌是友,难以分辨。
似乎是看出了夏刈的戒备,少年弩手耸了耸肩,那动作在他瘦小的身躯上,显得有些滑稽,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随意。他放下手中的短弩,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晒干的、颜色奇怪的草药叶子,和一个同样小巧的、装着某种暗绿色膏状物的扁瓷盒。
“金疮药,止血草。我自己配的,效果还行。信不信由你。”他将布包和瓷盒,随手放在了两人中间的一块干净些的石头上,然后,自己后退了几步,在一块稍远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风霜、眼神异常明亮灵动、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脸庞。他随手从旁边的灌木上揪了片叶子,放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目光望向浓雾弥漫的山林深处,仿佛夏刈和安陵容不存在一般。
这举动,看似随意,却是一种无声的表示——我没有恶意,药给你们,用不用自便。
夏刈盯着那少年看了片刻,又看了看石头上的药包和瓷盒。剧烈的失血,让他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再不止血,别说赶到十二圩,恐怕连这片山林都走不出去。
他咬了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树上的安陵容道:“下来……拿药。”
安陵容连忙从树上滑下,顾不上摔疼的膝盖,冲到石头边,拿起药包和瓷盒,又跑到夏刈身边。她颤抖着手,撕开夏刈左臂和左肩早已被鲜血浸透、又被狼爪扯烂的衣物,露出下面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那少年配的金疮药,气味辛辣刺鼻,止血草也粗糙不堪,但此刻也顾不得了。她按照少年随意指点的方法,先将止血草嚼碎,敷在伤口上,又用那暗绿色的药膏厚厚涂抹一层,然后用从自己内衫撕下的、相对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药膏敷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夏刈闷哼一声,额上冷汗如雨,但随即,那原本汩汩外涌的鲜血,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了许多!这少年配的药,果然奇效!
包扎完毕,夏刈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他靠在树干上,闭目调息,积蓄着最后一点体力。安陵容则守在旁边,手中紧紧攥着那柄沾血的短刃,警惕地看着不远处那依旧嚼着树叶、望着雾气的神秘少年。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对峙中,缓缓流逝。山间的浓雾,似乎开始有了一丝流动的迹象,远处景物的轮廓,也隐约清晰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忽然开口,依旧望着雾气,仿佛在自言自语:
“雾要散了。你们……是要去十二圩?”
夏刈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射向那少年。他怎么知道?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对着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干净明朗,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狡黠:“别这么看着我。这蜀冈后山,除了去十二圩混船,还能去哪?看你们这副样子,也不像是来打柴采药的。”
他顿了顿,目光在夏刈那身虽然狼狈、但料子和做工依稀可辨的灰色棉衣上扫过,又看了看安陵容虽然满面尘土、却依旧难掩清秀轮廓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不过,就凭你们现在这样,想去十二圩混上船,怕是难。”少年摇摇头,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十二圩那地方,比扬州城还乱。漕帮、盐枭、水匪、官差、各路牛鬼蛇神,眼珠子都毒得很。你们一个重伤濒死,一个弱不禁风,身无长物,又来历不明……别说上船,恐怕刚靠近码头,就得被人扒皮拆骨,扔进江里喂鱼。”
他的话,虽然难听,却是赤裸裸的现实。安陵容的心,沉了下去。他们之前只想着尽快离开扬州,却未曾细想,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如何能在那等虎狼之地求得一线生机?
夏刈沉默着,没有反驳。他知道,这少年说得对。
“那……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夏刈缓缓开口,声音嘶哑,目光却紧锁着少年。
少年似乎对他的直接有些意外,挑了挑眉,重新打量了夏刈几眼,眼中那抹狡黠的光芒更盛。
“我?我一个打猎采药的穷小子,能有什么办法?”少年摊了摊手,语气依旧随意,但眼神却变得认真起来,“不过嘛……看你们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相逢即是有缘。我倒是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十二圩最乱的那段码头,直接到江边的一处野渡。那里偶尔有些不想走正经码头、或是运些见不得光东西的小船停靠。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搭上一条。”
野渡?夏刈心中一动。这倒是个办法。虽然同样危险,但至少避开了码头那最森严的盘查和最混乱的人群。
“不过,”少年话锋一转,看着夏刈,“带你们去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夏刈问。
“你们……”少年指了指夏刈,又指了指安陵容,“得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被关外的‘沙里鼠’(指那些黑衣人?)盯上?还有,”他的目光,落在了夏刈手中那柄短刃,和他腰间隐约露出的、那枚“年”字玉牌(方才包扎时露出了一角)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们身上,带着的,又是什么要命的玩意儿,值得那些人如此大动干戈?”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触及核心!沙里鼠?他果然认识那些黑衣人!他甚至可能认出了夏刈的短刃和玉牌的不同寻常!
夏刈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寒刺骨,握着短刃的手,骤然收紧。安陵容也骇然色变,下意识地挡在了夏刈身前。
这少年,绝非普通的猎户!他知道得太多了!他到底是谁?!
气氛,瞬间再次紧绷,杀机暗涌。
那少年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依旧嚼着树叶,目光平静地迎着夏刈冰冷审视的眼神,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看好戏般的笑意。
“别紧张。”他慢悠悠地说,“我只是好奇。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说。那就……”他指了指来时的方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或者,自己想办法,穿过这片山林,去十二圩碰碰运气。不过,以你们现在的样子,还有这快要散尽的雾……啧啧。”
他的话,既是诱惑,也是威胁。给出了生路,也点明了绝境。
夏刈沉默着,脑中飞速权衡。这少年来历成谜,目的不明,但眼下,似乎是他们唯一可能抓住的、通往江边野渡的线索。拒绝他,他们很可能困死山中,或者葬身十二圩。答应他,便要暴露部分底细,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加未知、也更加危险的境地。
如何选择?
浓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远处山林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阳光,似乎也即将刺破这最后的屏障。
没有时间了。
夏刈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目光重新落回那少年脸上,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
“好。我告诉你。”
他决定赌一把。赌这神秘少年,或许并非敌人,或许……是这重重迷雾中,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甚至……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