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绝地求援(2/2)

伙计在门前停下,躬身道:“曹大夫,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温和、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醇厚慈祥的中年男声,从门内传来。

这声音……与安陵容预想中“规矩大”、“诊金高”的倨傲名医形象,相去甚远。她心中疑窦更甚,但此刻已无退路。她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静室不大,陈设简洁雅致。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堆着些医书、脉枕、文房。靠墙是两排高大的药柜,散发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窗边设着一张矮榻,此刻,一个穿着半旧青布直裰、身形清瘦、面容儒雅、蓄着三缕长须、约莫五十出头的老者,正坐在榻边的圆凳上,手里拿着一卷书,闻声抬头,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这便是曹大夫。他脸上带着医者常见的平和与疲惫,眼神清澈,目光在安陵容脸上身上扫过时,既无嫌弃,也无惊讶,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最普通的病人。

“坐。”曹大夫指了指对面的凳子,放下书卷,“听说你夫君伤重高热?具体是何情形?受伤几日了?可曾用过什么药?”

他的问话,专业而直接,完全是一个医者面对病家的态度。

安陵容依言坐下,斟酌着词句,将夏刈的“伤势”描述了一番——左肩重伤(未提贯穿),失血过多,寒气侵入,如今高烧昏迷,伤口红肿溃烂……她隐去了受伤的具体原因和地点,只说是“遭了匪祸”。

曹大夫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长须,眉头微微蹙起。“听你所言,伤势颇重,且已延误。高热不退,伤口溃烂,乃是毒火内攻之兆,甚为凶险。寻常清热退烧、化瘀生肌之药,恐已难奏效。”

“求曹大夫救命!”安陵容起身,便要下拜。

曹大夫抬手虚扶:“医者父母心,老朽自当尽力。只是……”他顿了顿,看着安陵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探究,“你夫君如今身在何处?如此重伤,不宜挪动颠簸,老朽需得亲自前往诊视,方能对症下药。”

“在……在城外。”安陵容低声道,“一处荒僻地方。民妇……可以带路。”

“城外何处?”曹大夫追问。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紧。说出破庙?风险太大!但不说,曹大夫如何出诊?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曹大夫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她紧紧攥着袖口、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又掠过她脸上那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惶与戒备。

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似乎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了然,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怜悯?

“罢了。”曹大夫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那卷书,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你既有难言之隐,老朽也不便多问。你夫君的伤势,耽搁不起。老朽这里,有一剂祖传的‘夺命还魂散’,对外伤溃烂、毒火攻心所致的高热惊厥,或有奇效。只是……”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安陵容脸上,这一次,那温和的目光深处,仿佛有寒冰凝结。

“此药配制极难,用料珍稀,价值不菲。更兼……药性峻猛,稍有差池,便是催命符。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也非……寻常金银可以换取。”

安陵容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会这么简单。济世堂,曹大夫……他果然不是普通的坐堂大夫。他的话,已经暗示得非常明显——他知道她不简单,知道她夫君的伤不寻常,也知道她拿不出“寻常金银”之外的东西来换这“夺命还魂散”。

他在等,等她亮出“底牌”,或者,给出他想要的“代价”。

“曹大夫……”安陵容的声音干涩,大脑飞速运转。年世兰的玉牌已经用过了,当铺的老朝奉态度明确。她还能拿出什么?夏刈的真实身份?那个可能关乎皇帝身世的秘密?不,那更不能说!

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和绝望,曹大夫将书卷轻轻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安陵容耳中:

“姑娘,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手中的那枚玉牌,老朽虽未亲见,但能让你从‘通源号’拿到银子,找到这里,其来历,老朽也能猜出一二。你家夫君的伤,恐怕也非寻常‘匪祸’所致。这扬州城,近日颇不太平,湖上、岛上、城里,暗流汹涌。有些水,太深,太浑,不是寻常人能趟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盯着安陵容的眼睛:“老朽行医济世,不问江湖是非,亦不愿卷入是非之中。这‘夺命还魂散’,可以给你。甚至,老朽可以告诉你,这扬州城里,还有一处地方,或许能提供给你们暂时的、相对安全的庇护,让你们避过眼前的风头,治好伤,再从长计议。”

安陵容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庇护所?除了年世兰和那虚无缥缈的“黄雀”,扬州还有第三方势力愿意帮助他们?曹大夫……他到底是谁的人?还是说,他只是一个在各方势力夹缝中求存、却又有自己原则和信息的奇人?

“条件是什么?”她直接问道,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

曹大夫缓缓坐直身体,重新恢复了那副儒雅平和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凝重。

“第一,这‘夺命还魂散’,价值黄金百两。你手中的银子,远远不够。但老朽可以赊给你,以你……夫君愈后,为老朽做三件事为抵。”

三件事!夏刈伤愈后,要为他做三件事!这无异于将夏刈(或许也包括她)的未来,抵押给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曹大夫!这三件事会是什么?杀人?越货?还是探听什么惊天秘密?

“第二,”曹大夫继续道,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们拿到药,找到那处庇护所后,必须彻底切断与之前所有联系。无论是给你玉牌的人,还是其他可能在找你们的人。在那里,你们只是最普通的、避祸养伤的外乡人。直到……风平浪静,或者,你们有能力离开扬州。”

彻底切断联系?这意味着要背叛年世兰?放弃可能来自“黄雀”的线索?将自己完全置于这个未知的曹大夫及其背后势力的掌控之下?

“那处庇护所……在何处?是什么地方?”安陵容问。

曹大夫看了她一眼,缓缓吐出四个字:

“明月庵。”

庵堂?尼姑庵?安陵容愣住了。一座尼姑庵,能提供给他们两个亡命之徒安全的庇护?

“明月庵在城西蜀冈之上,地势僻静,香火不旺,主持慧静师太,乃是方外高人,与老朽有些渊源。她那里,等闲人不敢打扰,也无人会想到去搜一座庵堂。”曹大夫解释道,“你们以遭遇兵灾、家破人亡、投亲不着的落难夫妻名义前往,慧静师太慈悲为怀,当会收留。至于你们如何解释夫君的伤势……就说是途中遇劫,侥幸逃生即可。庵中有懂些医术的居士,配合老朽的药,悉心调理,或可有望。”

计划听起来周密,退路似乎也已指明。但代价,是夏刈未来的三个承诺,和彻底隐入这座陌生的尼姑庵,与外界隔绝。

安陵容沉默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别的选择。夏刈在破庙里,等不起。拒绝曹大夫,她拿着二十两银子,在这危机四伏的扬州城,根本找不到能救夏刈性命的郎中和药物,更找不到安全的藏身之处。

这是一场与魔鬼的交易。用未来的自由和承诺,换取眼前活下去的机会。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曹大夫那双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曹大夫,那三件事……可否事先言明,是何性质?伤天害理、违背道义之事,我们……宁死不为。”

曹大夫似乎早有所料,淡淡一笑:“姑娘放心。老朽虽是江湖中人,却也有自己的规矩。所求三事,一不违国法,二不伤天和,三不悖道义。或许……只是需要你家夫君的身手,去取回几样失落的东西,或者,护送一两个人去某个地方。具体何事,届时再看情形。老朽可以立字为据。”

他的保证,听起来诚恳,但在眼下这诡谲的局势中,又能有几分可信?

安陵容闭了闭眼。夏刈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她仿佛能听到他生命流逝的滴答声。

“好。”她听到自己嘶哑而决绝的声音,在静室中响起,“我答应你。请曹大夫赐药,并告知前往明月庵的具体路径。”

曹大夫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的微光。似是赞许,似是怜悯,又似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深沉。他不再多言,起身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上锁的、毫不起眼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青瓷小瓶,又拿来纸笔,快速写下一张字据和一张简图。

“此乃‘夺命还魂散’。内服,每次一钱,用温黄酒送下,每日一次,最多连服三日。外敷,取少许药粉,用烈酒调成糊状,敷于伤口溃烂处,每日更换。切记,内服不可过量,外敷不可触及完好皮肉。此药药性极猛,服下后会有片刻剧痛昏厥,乃药力发散、逼出毒火之象,不必惊慌。三日内,若能退热醒转,伤口收敛,便有生机。若不能……”他摇了摇头,将药瓶和字据、简图一并推到安陵容面前。

安陵容颤抖着手,接过那冰凉沉重的药瓶,仿佛接过夏刈一半的生机,和一半未知的枷锁。她看也没看那张字据(上面写明了以“商雁回”之名承诺三事),便按上了自己的指印(用的是朱砂,而非鲜血)。然后,她拿起那张简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从扬州城西某处偏僻小门出城、前往蜀冈明月庵的路径。

“多谢曹大夫。”她将药瓶和简图仔细收好,对着曹大夫,深深一福。

“速去救人吧。”曹大夫摆摆手,重新坐回榻边,拿起那卷书,目光已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交易从未发生,“记住老朽的话,拿到药,立刻出城,去明月庵。途中,莫要回头,莫要停留。这扬州城……就要变天了。”

安陵容心中凛然,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了静室。

走廊里依旧寂静。伙计已不见踪影。她沿着来路,迅速走出那扇小门,重新回到了喧嚣的辕门桥街市。

午后的阳光,依旧惨淡。手中的药瓶,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不敢耽搁,甚至不敢去购买曹大夫提到的温黄酒和烈酒(怕引人注意),只凭着记忆和简图,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扬州城西、那个可以出城的偏僻小门方向,发足狂奔。

夏刈,等我。药来了。生路……或许也有了。

只是这条用未来自由和三个未知承诺换来的生路,究竟是通向真正的解脱,还是另一个更加精致、却也更加无法挣脱的牢笼?

无人知晓。唯有手中那瓶“夺命还魂散”,和怀中那张指向蜀冈明月庵的简图,在冬日冰冷的空气中,沉默地散发着希望与危机交织的、沉重而诡谲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