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绝地求援(1/2)

扬州城冬日午后的日光,吝啬而惨淡,斜斜地穿过狭窄街巷两侧高耸的封火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冰冷、狭长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年关将近特有的、混合了香烛、腊味、灰尘和底层市井浑浊气息的暖昧味道。左卫街靠近辕门桥的岔口,是扬州城里三教九流汇聚、消息最为灵通驳杂的地段之一。茶馆、酒肆、赌档、暗门子、估衣铺、杂货摊……鳞次栉比,人声鼎沸,将冬日的寒意驱散了不少,却也酝酿着另一种躁动不安的热浪。

安陵容缩在一家包子铺斜对面、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妪摊子后面,借着几个挑担力夫身体的遮挡,目光死死锁定了左前方约莫二十步外、一间门脸颇旧、招牌黑底金字的当铺——“通源号”。

当铺的门脸并不起眼,灰扑扑的,与周围几家装潢更体面的银楼、绸缎庄相比,显得有些寒酸。进出的客人也多是些衣衫褴褛、面带愁苦的穷苦百姓,或是眼神闪烁、行迹匆匆的江湖客。但安陵容已经在这里,屏息凝神,观察了将近半个时辰。

她看到当铺的幌子,是常见的、写着一个巨大“当”字的布幡,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荡。门楣上,除了“通源号”的匾额,并无特殊雕饰。门槛两侧的石鼓,也被磨得光滑。一切看起来,都只是一家最寻常不过的、做底层生意的老当铺。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以为夏刈的指示有误,或者那“三片竹叶”标记早已湮灭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当铺侧面、一扇通往内院的、常年紧闭的窄小侧门。

那扇侧门的门楣上方,青砖垒砌的墙壁上,靠近檐角滴水的地方,赫然用极淡的、近乎与青砖同色的墨绿颜料,勾勒着三片细长的、呈“品”字形排列的竹叶!竹叶的笔触极其简练,甚至有些模糊,若非有心人在特定光线和角度下仔细辨认,根本难以察觉!而且,那位置极其刁钻,正好被檐角投下的阴影半掩着。

就是这里!夏刈所说的“三片竹叶”标记!

安陵容的心,猛地狂跳起来,一股混杂着希望与巨大恐惧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让她眼前微微发黑。找到了!但下一步,才是真正考验胆量和智慧的生死关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手心里,那枚羊脂白玉牌,早已被冷汗浸得滑腻冰冷。她将它握得更紧,仿佛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握着可能引爆的惊雷。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又耐心地观察了片刻,留意着进出当铺的每一个人,留意着当铺斜对面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那里似乎总有人影晃动),留意着街角几个看似闲逛、目光却不时扫过当铺方向的精壮汉子。

粘杆处?年世兰的人?还是“黄雀”的眼线?抑或,只是这鱼龙混杂之地的寻常景象?她无法判断。但直觉告诉她,这家看似寻常的“通源号”,绝不简单。它就像一枚嵌在闹市中的、不起眼的暗钮,轻轻一按,可能通往生路,也可能触发致命的机关。

不能再等了。夏刈在破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油尽灯枯。

安陵容最后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满泥污、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旧棉袄,将头巾往下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因为疲惫、恐惧和决绝而异常明亮的眼睛。然后,她低着头,快步穿过街道,如同一个最寻常的、急于典当物品换钱的穷苦妇人,径直走向“通源号”那扇黑洞洞的、散发着陈旧木头和灰尘气息的大门。

门槛很高,她微微提气,迈了过去。当铺内光线昏暗,一股混合了霉味、尘土、旧物和淡淡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如同森严的壁垒,将内外隔绝。柜台后,一个戴着老花镜、留着山羊胡、面色枯黄干瘦的老朝奉,正就着窗口透入的微光,慢条斯理地拨拉着算盘。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皮,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淡漠地扫了安陵容一眼。

“当什么?”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

安陵容走到柜台前,没有立刻拿出玉牌。她先是从怀中(实则是袖中暗袋)摸出那枚从莲花桥旧宅带出的、唯一还算值点钱的、夏刈给她防身的素银扁簪,递了上去,用刻意压低的、带着怯懦和焦急的声音道:“老……老先生,您看看这个……能当多少?家里急用钱……”

老朝奉接过簪子,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手指掂了掂分量,眼皮都没抬:“普通素银,做工粗糙,三钱银子,死当。”

“三钱?这……这太少了……”安陵容做出肉疼和不甘的模样,磨蹭着,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柜台内。除了老朝奉,角落里还有一个正在擦拭柜台的年轻伙计,低眉顺眼,动作却沉稳有力。通往内院的布帘后,似乎也有人影静立。

“嫌少就拿走。”老朝奉将簪子往柜台上一丢,语气不耐。

安陵容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又从怀中(这次是真的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羊脂白玉牌,却没有立刻递上,而是握在手心,凑近柜台,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道:“老先生……这个,您看看……值多少?”

玉牌温润的光泽,在昏暗的柜台内,如同一小捧柔和的月光。老朝奉的目光,落在玉牌上,尤其是在那个小小的、阴刻的“年”字上,停顿了足足两息。他脸上那层万年不变的淡漠,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但转瞬即逝。他缓缓伸出手。

安陵容将玉牌递了过去。

老朝奉接过玉牌,却没有像看银簪那样对着光端详,只是用拇指指腹,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玉牌正面,尤其是那个“年”字。他的手指,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片刻,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再次落在安陵容脸上,这一次,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审视。

“姑娘,”他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似乎压低了些,“这玉……质地尚可,但款式老旧,雕工也寻常。若说价值嘛……”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当归价几何?”

暗语!他问出了暗语!

安陵容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强忍着巨大的激动和紧张,按照夏刈所教,以及对暗语字面的理解,低声、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答:“家……家传之物,不敢论价。只求……只求能换得救命当归。”

“救命当归”四字,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老朝奉眼中精光一闪,那审视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安陵容所有的伪装,直抵她灵魂深处。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将玉牌放在柜台上,手指依旧按在上面。

柜台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角落里擦拭柜台的伙计,不知何时已停下了动作,垂手而立,目光却锁定了安陵容的后背。布帘后的人影,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漫长的、令人几乎要发疯的几息沉默。

就在安陵容几乎要以为对方识破了什么,或者这暗语本身就有问题,准备转身就逃时——

老朝奉忽然收回了按在玉牌上的手,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干涩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锐利的审视从未存在过。他拉开柜台下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小巧的戥子和一叠当票,慢吞吞地道:“玉质尚可,雕工……也算古朴。死当,纹银二十两。”

二十两!一个远超寻常玉牌、却又不足以引起太大注意的价钱。这显然不是真正的交易,而是一种回应,一种认可。

安陵容心中大石落地一半,连忙道:“……多谢老先生。只是……民妇急需这银钱救命,不知……可否再劳烦老先生,指点一下,这扬州城里,哪家药铺的当归……最好?我夫君他……伤重在身,高热不退,怕是……怕是寻常药材不管用。”她将“伤重”、“高热”、“寻常药材不管用”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眼中适时涌上泪光,带着哀恳看向老朝奉。

这是进一步的试探,也是真正的求救。她在告诉对方,需要的不止是钱,更是能救命的、或许不寻常的药材和帮助。

老朝奉拨动算盘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皮,再次看了安陵容一眼,目光在她那虽然污秽憔悴、却依旧能看出不凡轮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紧攥着、微微颤抖的手。

“济世堂。”他垂下眼皮,继续拨打算盘,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辕门桥东头,招牌最大的那家。他家的当归,是地道川货,药性足。坐堂的曹大夫,最擅外伤高热。不过……”他顿了顿,语气没什么变化,“曹大夫出诊,规矩大,诊金也高。姑娘你这二十两,怕是不够请动他,更不够抓他开的方子。”

这话里有话!济世堂?不就是年世兰在济南的据点吗?扬州也有?曹大夫?规矩大,诊金高?这是在暗示,需要更多“凭证”或“代价”?

安陵容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看着柜台上那枚玉牌,又看看老朝奉那张枯黄淡漠的脸,脑中飞速转动。年世兰的玉牌,显然只够打开“通源号”这第一道门,得到有限的金钱和初步的指点。想要得到更深层、更实际的救助(比如请动那位“规矩大”的曹大夫,拿到真正能救夏刈的猛药),恐怕……还需要更多。

可她还有什么?除了那枚不能暴露的、塞在破庙神像后的黑色薄片,她一无所有。难道要亮出自己和夏刈的真实身份和处境?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就在她心念电转、犹豫不决之际,老朝奉已经开好了当票,连同两锭十两的官银(显然是早已备好),从柜台下的小窗口推了出来。“收好。出了这个门,银货两讫,再无瓜葛。”

这是送客,也是最后的警告。当铺的“帮助”,到此为止。

安陵容知道,不能再奢求更多了。她收起银子和当票(当票上写的自然是那根素银簪),对着老朝奉微微躬身,低声道了句“多谢”,然后,紧紧握着那两锭冰冷的银子,转身,快步走出了“通源号”昏暗的大门。

门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依旧喧嚣。她站在当铺门口的台阶上,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刚从另一个冰冷而诡异的世界穿越回来。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带着老朝奉指尖的微温,也带着夏刈渺茫的生还希望。

济世堂……曹大夫……

她不敢耽搁,辨明方向,朝着老朝奉所说的辕门桥东头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加匆忙,也更加沉重。她知道,拿着年世兰的玉牌,去年世兰的据点求医,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夏刈等不起,她也找不到其他能救他性命的郎中。

她只能赌,赌年世兰暂时还需要他们这两个“棋子”,赌那位“曹大夫”真的医术高明,也赌自己能在年世兰的势力察觉更多、收网之前,找到新的生路。

辕门桥东头并不远。很快,她就看到了那块比周围店铺招牌大了足足一圈、黑底金字、气派非凡的“济世堂”匾额。店铺门面开阔,抓药的伙计、等候的病人进进出出,看起来生意极好,也确实像一家信誉卓着的大药铺。

安陵容在街对面稍作停留,观察着。济世堂内人来人往,看似寻常。但她注意到,在药铺侧面,有一扇相对僻静的小门,偶尔有穿着体面、不似寻常病家的人,被伙计恭敬地引入。那里,或许就是通往“坐堂的曹大夫”或者其他“特殊”区域的地方。

她定了定神,握紧了袖中的银两,朝着那扇小门走去。

刚到门口,一个穿着干净短褂、眼神精明的年轻伙计便拦住了她,上下打量着她那一身破旧污秽的打扮,眉头微皱:“这位大嫂,抓药走前门。这边是曹大夫静室,不接待寻常病家。”

安陵容低着头,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五两,塞到伙计手中,低声道:“小哥行个方便。我家夫君伤重垂危,高热惊厥,非寻常郎中所能治。听说曹大夫医术通神,特来相求。诊金……不是问题。”她刻意加重了“伤重垂危”、“高热惊厥”和“诊金不是问题”。

伙计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又看了看安陵容虽然狼狈、但眼神举止间那股不同于寻常村妇的沉静(或者说,强装的镇定),以及她提到“诊金不是问题”时的底气(那剩下的十五两银子在袖中沉甸甸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堆起笑容:“原来如此。大嫂稍候,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曹大夫今日……嗯,是否有暇,小的不敢保证。”

“有劳小哥。”安陵容道。

伙计转身进了小门。安陵容站在门外,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压低的交谈声。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曹大夫……会是怎样一个人?会见她吗?会答应出诊吗?诊金……二十两银子,真的够吗?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安陵容来说,却如同一个世纪。每一秒,她仿佛都能看到破庙中夏刈生命流逝的幻影。

终于,伙计出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恭敬和疏离的表情:“大嫂,请进。曹大夫请您进去说话。”

安陵容心中一紧,迈步走进了那扇小门。

门内是一条不长的、光线稍暗的走廊,铺着青砖,打扫得一尘不染。走廊尽头,是一间静室的门,此刻虚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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