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槐影初遇(2/2)
沈逸尘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靠着身后冰冷粗糙的槐树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痛苦的嘶鸣,那只完好的眼睛也因为极度的疲惫和伤痛而紧紧闭上,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
林婉清也几乎虚脱,靠着槐树另一侧粗糙的树干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露水从巨大的槐树叶上滴落,砸在她的脖颈上,带来阵阵战栗。脚踝的剧痛和浑身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只有两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槐树巨大的阴影下交织、回荡。远处城市的喧嚣、追捕的呼哨、父亲疯狂的嘶吼……仿佛都被这棵沉默的巨树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东方天际,终于挣扎着透出第一缕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光线。这微光艰难地穿透浓重的夜色和槐树庞大如盖的树冠,如同吝啬的金粉,极其吝啬地洒落下来,勉强勾勒出周围荒凉破败的轮廓。
借着这微弱到极致的天光,林婉清终于能更清晰地看清靠坐在对面的沈逸尘。
他的状况比刚才在黑暗中感觉到的更加糟糕。脸上淤肿骇人,破裂的嘴角凝固着暗黑的血痂,那只肿胀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紫黑色的淤血,眼皮沉重地耷拉着。长衫的胸口和肋下位置,暗褐色的血渍大片晕染开来,边缘似乎还有新鲜的、更深的暗红在缓慢洇开。他的一只手依旧死死捂着肋下,指缝间似乎有粘稠的液体渗出。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他的身体微微痉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微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看着他那副惨烈的模样,想着他拖着这样重的伤,竟然还能一路追踪、找到自己,甚至在最后关头将她拖出险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感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林婉清心中最后一道名为“距离”的堤坝。
她挣扎着,忍着脚踝的剧痛,一点点挪动身体,靠近他。
沈逸尘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只尚能睁开的眼睛,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里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神疲惫而涣散,却依旧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声的探询和担忧,望向她同样狼狈不堪的脸——沾满烟灰血污,散乱的鬓发被汗水黏在额角,那双清冽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痛惜。
林婉清没有说话。她颤抖着,伸出自己那只同样布满伤痕、沾满污垢和血渍的手。她的手很冷,指尖因为恐惧和失血而微微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向沈逸尘捂在肋下的那只手的手背。
指尖触碰到他冰冷粘稠的皮肤和湿透的布料。沈逸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一些,带着一丝错愕和本能的警惕。
林婉清的动作顿住了。她的指尖停在他的手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血液的流动和肌肉因剧痛而持续的、细微的颤抖。一股巨大的勇气支撑着她。她没有退缩。她的目光迎上他错愕而疲惫的眼神,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近乎母性的心疼和一种跨越了所有藩篱的、无声的慰藉。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极其轻微地、安抚性地,在他冰冷而颤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沈逸尘紧绷的神经和厚重的伤痛壁垒!他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错愕、警惕、痛苦,都在瞬间凝固、瓦解,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汹涌的震动!
他看着她。看着她沾满烟灰血污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滚烫的心疼和纯粹的关切。看着她那只布满伤痕、却在此刻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轻轻安抚着自己手背的、冰冷的小手。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暖流,夹杂着无法遏制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和强撑的意志!这个在“春在堂”里摔杯题壁、怒斥山河的狂生,这个在陈世昌爪牙酷刑下咬紧牙关、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在这个沾满烟灰血污、同样伤痕累累的女子面前,在这个无声的、细微到极致的触碰下,眼眶竟瞬间变得通红!
他猛地别开了脸!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试图压抑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那只被林婉清指尖触碰的手,却反手一翻,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将林婉清那只冰冷而伤痕累累的小手,死死地、紧紧地攥在了自己同样冰冷、同样染满血污的掌心之中!
他的手掌宽大、冰冷、粗糙,布满了硬茧和新鲜的伤口,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带着痛楚的力道。林婉清的手被他紧紧包裹,掌心伤口被挤压,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她没有挣扎,没有抽回。
巨大的槐树沉默地矗立着,浓密如盖的树冠在微熹的晨光中投下更加深沉、更加安全的阴影,将两人紧紧笼罩。树影婆娑,如同无数温柔的臂膀。沈逸尘攥着她的手,攥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冰冷的指尖和自己的伤痛、自己的生命都融为一体。他的身体因为极力压抑的哽咽和剧痛而微微颤抖,头深深地埋着,散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通红的眼眶。
林婉清任由他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冰冷、粘稠、颤抖,以及那如同火山岩浆般滚烫的、无声的情感洪流。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用尽自己残存的所有温暖,回握着他冰冷而颤抖的手。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轻轻抚上他因剧痛而微微弓起的、冰冷的脊背。
这个动作极其轻微,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沈逸尘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抬起头!那张伤痕累累、青紫肿胀的脸上,泪水混合着血污和汗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地滚落下来!沿着破裂的嘴角、淤肿的颧骨,砸落在两人紧紧交握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手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如同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最深的伤口。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迷蒙的泪水,死死地、深深地望着林婉清,里面翻涌着千言万语都无法诉尽的痛楚、感激、孤注一掷的托付,以及一种穿越了生死、超越了恐惧的、难以言喻的羁绊。
林婉清的心被这无声的泪水和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狠狠击中!一股同样汹涌的热流瞬间冲上她的眼眶!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握着他冰冷的手,另一只抚在他背上的手,也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慰藉。
巨大的槐树沉默地见证着。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枝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摇曳的光斑。废弃染坊的荒凉破败,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和尚未散尽的危险气息,在这一刻,都被隔绝在这片浓荫之下。
在这片由伤痕、血污、无声的泪水和紧紧交握的冰冷双手构筑的方寸之地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越了言语的、生死相托的静默与暖流,在冰冷的绝望深渊中,悄然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