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我不是不回来,是换条路走(2/2)

他画烈日下背着药篓、汗流浃背爬上山崖的母亲;画深夜里守在药炉边,被烟火熏得满脸通红的老汉;画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给医会送来一捆干柴的孩童……每一幅画都栩栩如生,充满了劳作的艰辛与朴素的力量。

村民们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闲暇时总会凑过来看他画画,看着画中那个辛苦的自己或邻人,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这天,刘寡妇的儿子病情稍缓,她便拖着虚弱的身体,坚持要去山上补采草药。

医会门口,画师林缺叫住了她,将一幅新画好的画贴在了医会旁的公告墙上。

这幅画,他取名为《守约图》。

画上没有具体的人脸,只画了无数双粗糙的手,共同扛着一座由规矩条文搭建而成的独木桥。

桥下,是浑浊湍急的河流。

而在桥的一头,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因为腿脚受伤无法上桥,正绝望地看着河水。

画的留白处,林缺用炭笔写下了一行大字,笔锋张扬,力透纸背:

“谁来替没法走路的人走一程?”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围观村民的心上。

“这……画的不就是刘嫂子吗?”

“我们……我们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没个迈不过去的坎儿?”

“是啊,我们守规矩,是为了大家都能有药吃,能活下去。可要是为了守规矩,眼睁睁看着人死,那这规矩……还算个屁啊?”

议论声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的讨论。

之前指责刘寡妇最凶的几个人,此刻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第二天,一个巡回宣讲的戏班子恰好路过青石村。

领头的说书人,正是从京城一路南下的白砚。

他听闻了医会的事,又看到了墙上那幅画和那句问话,当夜便编了一段新的快板书。

次日在村里的晒谷场上,白砚手持竹板,敲得噼啪作响,口中唱道:

“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夸一夸,咱们共誓立新法!新法好,新法妙,人人守约不胡闹。可今儿我得问一问,这人心是不是铁打的?从前那官老爷,判案全看白花银;如今咱们乡亲们,判人要看你出工不出勤?一天少采两把药,就要全家喝凉水?忘了当初为啥立规矩?是为了大家伙儿,都能把命给保全!桥上的人走得稳,别忘了拉一把,桥下那将要落水的人!”

通俗易懂的词句,配上滑稽的腔调,引得满场孩童跟着学唱,笑声如雷。

那几个曾坚持要严惩违约的村民,脸上火辣辣的,悄悄跑到医会,撤回了对老陶的投诉。

趁着这股东风,阿穗终于鼓起勇气,召集全村人,提出了一个“劳役豁免议决制”——凡遇家中确有重大变故无法履行采药义务者,可由三户以上邻里作保,提交医会议决,由全体村民投票决定是否豁免当月劳役。

“我同意!”

“同意!这才是人定的规矩!”

一双双手高高举起,这一次,再无一人反对。

当夜,林缺在村外的破庙里,悄悄召集了阿穗和老陶。

他从背后那个伪装成画筒的竹篓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了过去。

“这里面是三十份应急药引,都是磨好的丹粉,药效极强,关键时刻能吊命。够你们撑过这个雨季。”

阿穗和老陶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包包用油纸精心包裹的药粉,色泽各异,散发着奇异的药香,显然不是凡品。

“恩公……这太贵重了!”阿穗激动得又要下跪。

“停!”林缺按住她,“记住我的话——这些药,别登记,别公示,更别让人知道是谁给的,也别让人知道有这东西的存在。只有在你们俩都认为,规矩已经救不了人,非用不可的时候,再偷偷拿出来用。”

阿穗满脸不解:“为什么?这是天大的好事,为何要瞒着大家?”

林缺回头,望向远处被夜雾笼罩的群山,声音变得低沉而悠远:“因为一旦这东西成了制度内的特例,它就会变成一个新的枷锁。今天你给张三用,明天李四就会质问你为何不给他用。很快,它就会变成新的规矩,用来衡量谁更可怜,谁更值得救。有些善,必须偷偷地做,才能真正落在需要它的人手里,而不是成为下一次争端的由头。”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准备离去。

“真正的共誓,不是刻在石碑上的条文,”他的身影即将融入晨雾,“而是当你心疼别人的时候,还能想到办法。”

话音落下,人已远去。

几天后,青石村“十家医会”的墙角,不知被谁放了一个粗糙的无名木箱。

箱子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给走不动的人留一口汤。”

第一天夜里,箱子里空空如也。

第二天,里面多了一小袋糙米。

第三天,几味晒干的草药和一小块腊肉被塞了进去。

第四天,箱子里塞满了各家省下来的布条、干粮,甚至还有两枚铜钱。

没人组织,没人监督,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

百里之外的崎岖山道上,林缺拄着一根树枝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前行。

他的一只靴子底已经磨穿,露出脏兮兮的脚趾。

他低头看了看,自嘲地一笑:“系统啊系统,你说你让我拒婚成神,结果次次都被这凡俗的人情绊住了脚,搞得像个赖账不还的债主。”

他正准备继续赶路,忽然感觉身后不远处的溪流里,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水声。

林缺警觉地回头望去——

一盏小小的纸灯,正顺着溪水悠悠漂来。

昏黄的烛光在微风中摇曳,将灯面上一个奇特的图案映照得忽明忽暗。

那图案,是一柄药碾与一把柴刀交叉的模样,像极了十家医会的某种暗记。

林缺的目光凝固了。

远方,京城的方向,清明将至,那座曾与皇后有过约定的观星台,想必依旧荒芜。

而那碗早就凉透的腊肉,和那个更深沉的约定,都还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