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暖阁药烟慰铁衣(2/2)
田母用帕子拭去眼泪,努力平复心绪,深深一福:“谢夫人恩典,谢使君恩典…老妇…铭感五内。”
刘玥又温言安抚了几句,见田母情绪稍稳,田豫也睡得安稳,便不再多留,叮嘱了院中侍奉的丫鬟几句,悄然离去。
暖阁内重归安静,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和田豫悠长而微弱的呼吸声。田母枯坐良久,才缓缓起身,走到榻边。她伸出布满老茧和裂痕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田豫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指尖触碰到儿子冰凉的皮肤,她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榻边那套折叠整齐、幽光内蕴的“寒江鳞”甲胄上。那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着炭盆跳动的火焰,也映照着她眼中翻涌的复杂心绪。恐惧、痛惜、一丝隐隐的自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认命般的坚韧。她想起儿子幼时在院中挥舞木棍的倔强身影,想起他第一次穿上郡兵号衣时的兴奋,想起他每次离家前挺直的脊背…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也是这吃人的世道逼着他走的。
“儿啊…”田母低低地、如同叹息般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世道…便是块磨刀石…磨得人疼,磨得人伤…可磨不掉的,是你骨头里那点东西…”她粗糙的手指,隔着锦被,极其珍重地碰了碰田豫那只未受伤的右手,仿佛在确认那份血脉相连的真实。“好好睡吧…娘守着你…”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州牧府各处次第亮起灯火,宛如星河洒落人间。小院暖阁的窗纸上,映着田母佝偻而执拗的身影,如同磐石,守着炭火,守着药烟,守着榻上那身染血却已披上寒铁鳞甲的少年。
州牧府后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初冬寒意截然不同。
刘玥解下斗篷,自有侍女接过。她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刘备已在内室书案前,正就着明亮的烛火,批阅着一份关于上党屯田安置的简牍。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安置妥当了?”刘备放下简牍,目光落在妻子脸上。
“嗯。”刘玥走到他身边坐下,侍女奉上热茶,她捧在手中汲取着暖意,“秦老已重新施针敷药,开了内服的方子,阿碧在亲自煎着。只是…秦老说,寒气已侵骨,肩胛骨有细微裂痕,需百日静养,丝毫马虎不得。”她将秦济的诊断和医嘱细细复述了一遍,末了,轻叹一声,“简宪和也是心急救人,秦老斥责得重了些。”
刘备沉默片刻,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国让这伤,是为我受的,亦是黑山归附的关键一步。他带回的,不止是张燕的效忠,更是上党一郡的安定。”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此功,非重赏不足以酬。那套‘寒江鳞’,他当得起。至于静养…”
“夫君放心,妾身已安排妥当。田老夫人也安置在侧院暖阁,就近照料。”刘玥应道,随即想起一事,语气带了几分感慨,“国让还带回了张燕给方儿的口信。”
“哦?”刘备挑眉。
“张燕说…”刘玥模仿着田豫转述时那简短有力的语气,“‘他老子没给他丢脸。让他…在幽州好好干,听使君的话。’”
刘备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难明的光芒。是激赏,是欣慰,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张飞燕…是真把方儿托付给我了。这话,是说给方儿听,更是说给我听的。”说罢,他放下茶杯,面带笑意的看向刘玥“倒是夫人这话学的真像”刘玥面颊微红的啐道“夫君怎么还取笑上妾身了”
刘备拍了拍刘玥的手背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太行山深处那焚毁旧巢的冲天烈焰。“黑山归附,上党初定,翼德与子龙兵围辽东,公孙度已是瓮中之鳖。眼下…”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还是该继续安抚乌桓残民,理顺内政,扎稳根基的时候。并州有老泰山坐镇,元皓、公与之才,足以梳理民生。而我幽州…”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简牍,“招贤纳士,屯田积谷,整军经武,刻不容缓。”
刘玥静静听着,眼中映着丈夫踌躇满志的身影,心中亦是激荡。她走到刘备身侧,轻声道:“夫君所言极是。一龙既已出山,子鱼先生、根矩先生皆大才,幼安先生掌书院,育化人才,假以时日,必见成效。只是…”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为人母的柔软忧虑,“方儿那孩子,性子刚烈,此番其父浴血归附,他心中怕是…”
刘备明白妻子的未尽之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方儿是块好铁,需烈火淬炼,更需明师引导。待国让伤势稍稳,让方儿多去走动。张燕的话,让他亲耳听听。血与火里淬炼出的情义,比任何说教都管用。至于将来…”他眼中锐光一闪,“我自有安排。乱世之中,儿女情长是小,安身立命、护佑一方才是大!方儿的亲事,你心中有数即可,待辽东事了,再议不迟。”
刘玥微微颔首,将那一丝忧虑压回心底。她知道,丈夫心中装着的是整个北疆的棋局。儿女之事,在宏图大业面前,只能暂且搁置。
夫妻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些州府庶务,直至夜深。府邸各处灯火渐次熄灭,唯余书房与侧院暖阁的窗棂,依旧透出温暖的光晕,如同这乱世寒冬里不灭的星火,守护着伤痛,也孕育着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