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牍晓风稚虎鸣(2/2)

田豫看着母亲失态的样子,又看看眼前这位传说中匡扶汉室、解民倒悬的州牧大人,巨大的冲击让少年有些无措,倔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震动。

刘备轻轻按住妇人激动得发抖的手,目光转向呆立一旁的田豫。少年赤膊击打木桩时那股狠劲,提及父亲时眼中燃烧的仇恨与不屈,此刻面对病母的笨拙关切……这些画面在他眼前交织。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静地落在田豫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少年倔强的外壳,直抵他灵魂深处的不安与渴望。

“田豫,”刘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你爹是条汉子,死得其所。你想替他活着,替他护着你娘,这很好。但只凭一身蛮力,只知对着木桩发狠,在这乱世,够吗?”

田豫猛地抬头,迎上刘备深邃的目光,像被火烫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自己能拼命,可昨夜母亲那几乎要将肺咳出来的痛苦模样,还有记忆中父亲魁梧却终究倒下的身影,让他喉头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是啊,拼命?若真再有乱兵闯来,凭自己这双拳头,能挡得住几把刀?护得住病榻上的娘亲吗?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强烈的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少年。

刘备将他眼中的挣扎看得分明,继续道:“这世道,豺狼当道,恶虎环伺。光有血勇,不过是匹夫之怒。想真正护住你想护的人,光靠拳头不行。要学本事,”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田豫心上,“学杀敌护民的真本事,学安身立命的大道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刺田豫眼底最深处那点未曾熄灭的火种:“本官身边,缺个亲卫。你可愿来?跟着我,能让你这身力气,用在刀刃上。能让你娘,喝上对症的药,住进不透风的屋子。更能让你,”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召唤,“有朝一日,堂堂正正,为你爹,为千千万万像你爹一样枉死的幽州男儿,讨一个血债血偿的公道!而不是只对着根木头桩子,徒劳地挥拳!”

“亲卫?”田豫彻底呆住了,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州牧大人的亲卫?这身份,对他这伙房帮工的儿子来说,如同云端星辰般遥不可及!能跟着这样的人物?能学真本事?能…能让娘亲不再受冻挨饿,喝上救命的药?

病榻上的田母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死死攥着儿子的衣角,泪水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那是积攒了太多悲苦与骤然降临的巨大希冀冲撞出的哽咽。她拼命地点头,用尽全身力气推着呆若木鸡的儿子。

田豫的目光,从母亲枯槁脸上那近乎哀求的泪光,缓缓移向刘备。这位州牧大人就站在那里,目光沉静而坚定,仿佛一座可以倚靠的山岳。昨夜案牍间的呕心沥血,此刻寒窑中的恳切之言,还有那“讨一个血债血偿”的铮铮誓言,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少年滚烫的心房。

所有的茫然、所有的倔强、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洪流冲垮、熔铸!他不再犹豫,猛地推开母亲的手,向前一步,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膝盖撞击冻土的闷响,如同少年心中壁垒轰然倒塌的声音。他仰起头,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泪水与汗水混在一起肆意流淌,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后的寒铁,直直迎向刘备的目光。

“大人!”少年嘶哑的嗓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田豫愿往!愿为大人执鞭坠镫!求大人教我本事!豫不怕死,只怕…只怕护不住该护的人!求大人收下我!”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在狭小的陋室内久久回荡。

刘备看着跪在冰冷地上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仿佛看到了涿郡市井中立志的自己,看到了桃园里歃血为盟的关张。他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带着千钧之力,沉沉落在田豫尚显单薄的肩膀上。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量,透过薄薄的衣衫,瞬间传递过去。

“好!”刘备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从今日起,你田豫,便是我刘备帐前亲卫!你娘亲的病,自有良医诊治,调养之所,亦会安排妥当。你,”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入田豫燃烧的眼底,“只需记住今日所言,跟着我,把这身筋骨,百炼成钢!”

“诺!”田豫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泥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起头时,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如磐石般坚定。

此时,天光彻底放亮。一缕金红色的朝阳,奋力挣脱了最后一丝云翳的束缚,骤然刺破青灰色的天幕,如同熔化的赤金,穿透陋室破败的窗棂,精准地、炽热地泼洒进来!

那光芒首先照亮了刘备肃立的身影,为他周身镀上一层威严的金边。随即,它流淌而下,将跪在地上的少年田豫完全笼罩其中。汗水与泪水在晨光中晶莹闪烁,少年眼中那簇刚刚被点燃的火焰,在这突如其来的光明里,蓬勃跃动,仿佛要挣脱眼眶的束缚,燃烧成燎原之势!

光芒也映亮了病榻上田母的脸。她枯槁的面容被这温暖的晨曦抚过,纵横的泪痕折射着光,那绝望的晦暗竟被一种近乎神圣的希冀所取代。她望着跪在光中的儿子,望着宛如神只般降临的州牧,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两个字。

陋室之外,州牧府邸的屋脊上,几只早起的麻雀被这骤然降临的辉煌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澄澈的蓝天。刘备收回手,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沐浴在晨光中的少年,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天地间已是一片光明朗照。清新的风带着草木萌发的气息扑面而来,彻夜未眠的疲惫仿佛被这风和光涤荡一空。刘备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这崭新的晨光里。身后,是那间被朝阳恩赐般点亮的陋室,和一个少年命运就此转折的轰鸣。身前,是整个幽州——这架刚刚从血火中挣扎出来的巨大织机,无数断裂的丝线,正等待着他这根主轴的牵引,去重新编织一个名叫“太平”的图景。

晨风拂过州牧的袍袖,猎猎作响。那风声中,似乎已隐隐挟带着远方草场牧人的吆喝,城池复苏的喧闹,以及,一柄正在淬火中嗡鸣的、稚嫩却无比锋锐的剑胚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