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牍晓风稚虎鸣(1/2)

州牧府的书房,烛泪在青铜烛台上无声堆叠。案几上,竹简与绢帛堆积如山,幽州十一郡的伤口与生机,都在这方寸之间。刘备埋首其中,指尖划过冰冷的文字,留下朱砂批注的印记。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笔尖划过简牍的沙沙声,与他偶尔低沉的咳嗽,在空旷的室内回响。

“渔阳郡报:乌桓归附老弱计一千七百三十一户,售马四千二百余匹,牛羊无算……入城赁屋者六百余户,余者领田城外……”他的目光在数字上停留片刻,朱笔悬停。那些数字背后,是阿木图们佝偻的背影、茫然的眼神,是汉人大娘递出的半个窝头。他提笔批道:“入城者,着郡县善加引导,助其营生,勿使流离失所;领田者,农吏须加倍用心教习,贷种贷牛务必落实。另:官市立规,公平交易为第一要务,欺诈者严惩不贷。”

又一卷是田畴自燕山北麓草场发来的急报:“……莫托部新产马驹成活可观……然各营新迁,人心浮动,尤惧冬日粮秣不济……”刘备的眉头拧紧,北地酷寒,牧民的恐惧并非杞人忧天。他蘸饱了朱砂,字迹凝重:“速拨越冬粮草、盐铁、御寒毛皮至各营!令牧监官务必亲临各帐,宣慰察访,所需物资即刻由州府库调拨,不得延误!所征马赋,若遇雪灾疫病,可视情酌减,保人畜平安为要!”

一卷关于代郡流民安置的文书,数字庞大,牵扯着粮仓存粮的命脉。他反复核算,指尖在算筹上快速拨动,烛光将疲惫的身影长长投在墙壁上。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落笔如铁:“着代郡太守刘恢,即刻开仓,按册放粮!胆敢克扣一粒米者,军法从事!”

一卷,又一卷。广阳郡请求修缮被战火损毁的官道与城墙;涿郡上报豪强暗中兼并新垦民田;右北平公孙瓒处,有关于辽东公孙度异动的新线索……幽州如同一架刚刚经历剧震、勉强拼合的巨大织机,千头万绪的丝线都汇聚到他的指尖,需要他这根主轴去理顺、接续、牵引。批阅的间隙,他偶尔抬眼望向虚空,仿佛能看到那些在寒风中等待入城的乌桓老弱,那些在陌生土地上笨拙扶犁的身影,那些在辽阔草场上守护着马群也守护着脆弱希望的牧民……“天下不该如此,”他低低自语,声音被烛火吞噬,“如今,总该有些不同了。”这念头支撑着他熬过漫漫长夜,朱批一道道落下,如同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艰难却坚定地刻下“秩序”与“生路”的印记。

窗纸由浓黑转为深青,继而透出朦胧的灰白。最后一卷关于渔阳官市税赋细则的简牍批罢,刘备搁下笔,指尖已被墨迹染得乌黑。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晨光中凝成一道白雾。彻夜未眠的倦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头沉甸甸的,眼眶干涩发烫。

他推开沉重的房门,一股清冽得近乎凛冽的晨风瞬间涌入,裹挟着泥土解冻的微腥和草木萌动的清新气息,冲散了满屋沉滞的墨香与烛烟。这风如同一盆冰水,激得他精神微微一振。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偌大的州牧府邸一片寂静,廊下守夜的亲兵拄着长戟,头颅一点一点,显然也熬到了极限。

刘备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跟随。独自一人,沿着府邸内清扫过积雪、湿漉漉的青石小径缓步而行。紧绷了一夜的筋骨在晨风里慢慢舒展开,僵硬的手指也恢复了知觉。他需要这片刻的独处,让被案牍填塞的头脑清醒,让被责任压得发沉的肩膀,暂时卸下那无形的重担。

不知不觉,信步走到了府邸后角门附近。这里靠近仆役杂居的偏院,烟火气更浓些。几株老槐树虬枝盘结,枝头已隐隐透出微不可察的嫩绿。忽然,一阵沉闷而迅疾的撞击声穿透清晨的宁静,笃!笃!笃!……极有节奏,一下下敲在人的耳膜上。

循声望去,只见槐树下,一个半大少年正与一根粗壮的圆木桩较劲。那木桩深深埋入冻土,表皮被磨得油亮光滑。少年身形尚未长开,显得有些单薄,但动作却异常矫健。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晨光熹微中蒸腾着淡淡的白气。拳、肘、肩、腿,身体的每一处都化作武器,狂风暴雨般击打在木桩上。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股狠劲,仿佛那不是一根死物,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汗水沿着他紧抿的嘴角和倔强的下颌线不断淌下,滴落在脚下的冻土上,洇开小小的深色斑点。

少年专注至极,竟未察觉有人靠近。直到一套刚猛的动作打完,他剧烈喘息着转过身,才猛地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刘备。少年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如同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迅速抓起丢在一旁的破旧葛布短衫胡乱套上,垂下头,哑声道:“大…大人!”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你是何人?在此做甚?”刘备走近几步,晨光勾勒出少年脸上尚未褪尽的稚气和眉宇间那股执拗的硬气。

“小的…小的叫田豫,”少年依旧低着头,声音低下去,“是…是府里新来的伙房帮工。”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刘备,又迅速垂下眼帘,“睡不着…就…就起来练练。”

“伙房帮工?”刘备的目光扫过他布满青紫瘀伤和厚茧的拳头、手臂,那绝非一个灶下少年该有的痕迹,“练了多久?”

“快…快两年了。”田豫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俺爹…俺爹以前是军中的队率,他说过,打熬筋骨,一日都不能歇。”

“你父亲?”刘备心中一动。

“死了。”田豫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被强行压抑的痛楚,“就在上谷!去年开春,难楼的杂种冲进我们村子……爹护着娘和我跑,他…他留下断后,再没回来!”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眶瞬间通红,却死死咬着牙,不让泪水滚落。那眼神里燃烧着仇恨,也燃烧着一种孤狼般的倔强与不屈。他猛地指向槐树后那间低矮简陋、窗纸破败的土屋,“娘病了,咳得厉害…俺得有力气,得护着娘!俺得替爹活着!”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刘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眼前这少年瘦削的身躯里,竟藏着如此惨痛的经历和如此沉重的担当。他沉默片刻,抬步走向那间小屋:“带我去看看你娘。”

田豫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警惕和希冀的复杂神色,终究还是默默在前引路。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陈年土坯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陈设极其简陋,一榻,一几,一只烧水的陶罐在火盆上冒着热气。榻上,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裹着打满补丁的薄被,蜷缩着,正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声咳嗽都耗尽她全身力气,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剧烈耸动。

“娘!”田豫抢步上前,熟练地扶起妇人,用一只豁口的陶碗喂她喝水,笨拙地替她拍背顺气,动作间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焦虑和心疼。

妇人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落在门口的刘备身上,先是茫然,待看清他身上的袍服,顿时惊得浑身一颤,挣扎着就要下榻行礼:“大…大人…民妇…”

“不必多礼。”刘备温声制止,上前几步,在榻边蹲下,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与她平视,“大嫂,我是刘备。”

妇人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温和却难掩威严的面孔,嘴唇哆嗦着,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刘…刘使君?”她猛地抓住一旁儿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田豫的皮肉里,声音因激动和剧烈的咳嗽而断断续续,“豫儿…快…快给恩公磕头!没有使君打跑那些天杀的乌桓…咱们娘俩…咱们娘俩早就……”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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