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书院风起忧心重(2/2)

曹铄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点头道:“确实。以往只觉身子沉重,如今活动开了,连精神都爽利不少。家父也曾言,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体魄强健,方能承载更多。”他提及父亲曹操时,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仰与向往。身为征西将军之子,他虽因身体缘故未能随军历练,但心中对沙场、对朝堂的关切,却从未减少。

不远处,法正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对身边的孟达抱怨道:“整日里就是郑伯克段,君臣父子,听得人头大。真不知那些老学究为何总爱在这些陈年旧事上纠缠不清。”

孟达笑道:“你呀,就是耐不住性子。这些东西,将来出仕,总是会用到的。”

法正不以为然地撇嘴,目光瞥向独自坐在远处石凳上、依旧面色不豫的司马懿,压低声音,“你看那司马懿,自打进来就一副别人欠他八百吊钱的模样,问他话也推说身子不适。我看啊,八成是家里有什么事。”

孟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觉奇怪:“确实反常。往日里虽也不爱言语,却不像今日这般……阴沉。”

他们的议论声虽小,却还是飘入了正安静坐在另一处石阶上的孙权耳中。他碧色的眼眸淡淡扫过司马懿孤寂的背影,又很快收回,心中若有所思。他在书院中本就秉持着多看少说的原则,对司马懿这种明显不愿与人交流的状态,更能理解几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不得不背负的东西。

而此刻,最关心司马懿异常状态的,或许要数诸葛亮。他并未像其他学子那样聚众谈笑,只是默默取了些清水,又拿了自己带来的一块胡饼,缓步走向独自坐在角落的司马懿。

“司马兄,”诸葛亮声音平和,将清水递了过去,“午时炎热,饮些水吧。看你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未曾休息好?”他并未直接点破,而是递出了一个台阶。

司马懿抬起眼皮,看了诸葛亮一眼,对于这个年纪虽小却异常沉静的同窗,他倒没有面对法正等人时的不耐。他沉默地接过水囊,道了声:“多谢。”却并未饮用,只是拿在手中。

诸葛亮在他身旁坐下,也不催促,自顾自地小口吃着胡饼,目光望向庭院中摇曳的树影,仿佛只是随意闲坐。

片刻的沉默后,司马懿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家父……不日将抵邺城。”

诸葛亮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了然。他聪慧过人,立刻将司马懿今日的反常与昨日叔父提及的朝堂动向联系了起来。司空之位,司马防……他明白了司马懿烦闷的根源。

“原来如此。”诸葛亮轻轻颔首,语气依旧平静,“司空位列三公,尊荣无比,司马世伯得陛下信重,乃是家族荣光。司马兄应当高兴才是。”他这话说得中规中矩,听不出丝毫试探。

司马懿嘴角扯出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很快又隐去,只是淡淡道:“荣光自然是荣光。只是……约束也多了。”他这话说得含糊,但其中的意味,诸葛亮瞬间便懂了。对于一个习惯了自由、心思深沉的少年而言,一位以严厉着称、且即将位极人臣的父亲入驻京城,带来的压力可想而知。

“为人子者,承欢膝下,恪守孝道,本是伦常。”诸葛亮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况且,司马世伯入朝,司马兄也能时时聆听教诲,于学问、于处世,想必大有裨益。”他试图从积极的角度宽慰。

司马懿看了诸葛亮一眼,见他眼神清澈,并非虚言敷衍,心中那股无名火稍稍平息了些许。他知道诸葛亮说得在理,但这并不能缓解他内心对失去“自由”的抗拒。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看着曹铄、诸葛瑾等人言笑晏晏,看着法正、孟达勾肩搭背,心中竟生出几分罕见的……羡慕。那种无需背负太多家族期望、可以相对恣意的少年时光,于他而言,似乎格外短暂。

诸葛亮见他无意再谈,也不再打扰,只是安静地陪坐一旁。他知道,有些心结,需要自己去化解。

树影婆娑,蝉鸣复起,午后的书院庭院,看似平静,却因各自的心事与即将到来的变动,潜流暗涌。司马懿知道,他悠闲的生涯即将结束,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这一切,都随着父亲司马防即将到来的车轮声,越来越近。

散学的钟声在暮色中悠悠传开,学子们如潮水般从书院涌出,各自归家。司马懿拖着依旧沉重的步伐,随着人流,走向自己在邺城租赁的那处僻静小院。与同窗们分别时,他甚至懒得回应法正那带着探究意味的告别,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推开院门,熟悉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这小院虽简陋,却承载了他远离家族目光、得以喘息思索的短暂自由。他习惯性地准备掩上门,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公子,” 仆人阿昌闻声从厢房走出,手中捧着一封帛书,“今日午后,西河郡有信使至,呈上大公子的家书。”

“兄长的信?” 司马懿微微一怔,接过那封还带着风尘气息的信件。兄长司马朗如今在西河太守任上,公务繁忙,鲜少来信。在这个当口收到他的信,司马懿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异样。

他独自走进书房,就着窗外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拆开了信件。兄长司马朗的笔迹一如既往的稳健端正。

信中先是例行问候了他的学业与身体,叮嘱他勤勉攻读,勿坠家声。随后,笔锋一转,提到了父亲司马防即将入京担任司空之事。司马朗在信中写道,他已去信父亲,恳切陈情。言道弟弟司马懿年岁渐长,正值求学关键之时,邺城书院汇集天下英才,学术氛围浓厚。且男儿志在四方,当早习独立。若即刻召回家中,居于父兄羽翼之下,虽得亲长时时教诲,却恐失却磨砺心志、结交俊彦之机。不若仍令其独居书院附近,既可安心向学,亦可锻炼其自理之能、处世之智,待学有所成,再回府中承欢膝下更为妥当。

信末,司马朗写道,父亲已采纳此议。准许司马懿仍于外独居,只需定期归家问安,禀报学业即可。

读至此处,司马懿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那紧锁了一整日的眉头,竟在暮色中缓缓舒展开来。笼罩在心头的厚重阴云,仿佛被兄长的这封书信骤然驱散。他几乎能想象到,兄长是如何措辞恳切地为他说项,而父亲又是如何权衡之后,最终选择了这种看似严苛实则网开一面的方式。

这意味着,他不必立刻搬回那规矩森严的府邸,不必日日面对父亲威严的目光,他依旧可以保有这片小小的、自由的天地,可以继续他“藏拙”的策略,按照自己的节奏观察、思考、学习。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涌上心头,连带着看这昏暗的书房都觉得顺眼了许多。他将信件仔细折好,收入怀中,仿佛揣着了一道护身符。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也隐入了天际,夜色正式降临。司马懿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书院中的烦闷,同窗的议论,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危机暂时解除,他悠哉的独居生活,得以延续。

然而,他心底也清楚,父亲入京,影响力无处不在。独居不代表完全自由,定期问安、学业禀报,都是无形的约束。兄长此举是相助,也未尝不是一种提醒——他必须更加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

但无论如何,这总比立刻被关回笼中要好得多。司马懿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需要小心翼翼,但至少,他还能拥有这片属于自己的阴影,可以继续享受这难得的清静。

夜色中的小院,重归寂静,但那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已然悄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