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荆襄静观帝师陨（2/2）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轻步进入，低声禀报：“陛下，老太傅卢公在宫外求见。”
“老师来了？”刘备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几乎是即刻起身，“快请！不，朕亲自去迎！”
他顾不上整理衣冠，快步走出冰井台，果然看见须发皆白、却依旧身姿挺拔的卢植，正静静地站在宫门外的寒风中等待。虽是太傅之尊，卢植依旧保持着简朴的作风，衣着并不华丽。
“老师！天寒地冻，您怎的突然来了？有何事唤学生过去便是！”刘备连忙上前，执弟子礼，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与敬重，一如当年在缑氏山中。
卢植看着眼前已是九五之尊的学生，目光复杂，他微微颔首：“有些话，想与陛下说说。”
“快，老师请进殿中说话！”刘备亲自搀扶着卢植的手臂，将他引入温暖的冰井台偏殿，吩咐内侍端来热茶。
卢植接过刘备亲手奉上的茶杯，只是微微饮了一口，便放在了案上。他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殿中，目光扫过殿内奢华而不失威严的陈设，最后定格在刘备脸上。
刘备见状，也不敢坐，如同当年聆听教诲时一般，恭敬地站在老师身侧，微微垂首。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卢植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如同戒尺敲打在案上：
“玄德！”
“学生在！”刘备下意识地应道，身体绷紧了些。
“你如今是皇帝了，富有四海，威加宇内。”卢植的目光锐利如刀，“老夫且问你，你是否还记得涿郡市井之困顿？是否还记得广宗战场之惨烈？是否还记得你曾立下的‘解虎之志’、‘天下不该如此’之誓言？！”
刘备心中一凛，恭声答道：“学生一日不敢或忘！”
“不敢忘？”卢植逼近一步，语气愈发沉峻，“可老夫却听闻，你喜华服！虽非奢靡无度，然较之从前，已讲究十分！你好美食！宫中御膳，穷尽南北之珍！你好音乐！好歌舞！养狗遛鸟，玩物之趣，未尝稍减！”
“如今国事艰难，百废待兴，强敌环伺，黎元困苦！你尚能克制，尚知勤政！待到他日，若天下太平，海内澄清，你是否会沉溺于此等享乐之中？是否会渐忘初心，倦于朝政，偏听偏信，成为下一个——桓、灵之君？！”
最后四个字，卢植几乎是厉声喝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刘备耳边！
刘备浑身猛地一个激灵，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卢植的斥责，字字诛心，将他内心深处那一点点随着地位提升而悄然滋长的、对安逸享受的细微向往，彻底暴露出来，并无限放大！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因学业懈怠而被先生严厉训斥的年轻学子，羞愧、惶恐、无地自容。
“学生……学生不敢！学生绝无此心！老师明鉴！”刘备连忙躬身，声音都有些发颤，唯唯诺诺，全无平日在朝堂上的帝王威严。
看着刘备这般模样，卢植严厉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与复杂。他深知自己这个学生的本性，但更知权力与富贵对人性的侵蚀有多可怕。他今日前来，就是要用最重的锤，敲响最响的警钟！
卢植不再多说，忽然一把拉住刘备的手腕。他的手苍老而有力。刘备猝不及防，被老师拉着，踉跄地走出冰井台，来到殿外的空旷处。
寒夜冰冷，一轮孤月高悬天际，清辉洒满宫阙，也照亮了卢植无比严肃的面容。他指着那轮明月，声音沉痛而恳切：
“玄德！你看这明月！它照过汉高祖的白登之围，照过汉武帝的赫赫武功，照过光武皇帝的中兴伟业，也照过桓灵二帝的昏聩荒唐！它如今照着你！你看着它！对着它起誓！对着这天下苍生起誓！对着这煌煌炎汉的列祖列宗起誓！”
“你发誓！此生此世，无论艰难困苦，亦或太平盛世，必以天下黎民为念！必以汉室江山为重！克己复礼，勤政爱民，永不忘今日之言！永不负你当年之志！”
刘备望着那轮冰冷的明月，又看向老师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肃穆、甚至带着一丝悲壮的面容，胸中热血与愧疚交织翻滚。他猛地跪倒在地，向着明月，举起右手，朗声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月为证！我刘备在此立誓：此生必以黎民百姓为念，以炎汉社稷为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克勤克俭，绝不懈怠！若违此誓，天人共戮，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声音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荡，清晰而坚定。
听刘备发完誓，卢植静静地站着，凝视了他良久。忽然间，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那一直挺拔如松的身形，肉眼可见地佝偻了下来，脸上的严厉之色尽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沧桑。
“好……好……如此，老夫……便放心了……”
他喃喃地说着，声音变得极其微弱。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向着宫门外走去。
“老师！”刘备急忙起身，想要上前搀扶。
卢植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止步。那苍老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孤独而决绝，一步一步，慢慢地融入了宫门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刘备站在原地，望着老师离去的方向，寒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悸动。
次日清晨，一个惊天动地的噩耗传遍了邺城皇宫，继而震动整个朝野：
当朝太傅、录尚书事、海内大儒、帝师——卢植，于昨夜在府中睡梦里，安然逝去。
这位一生都在为挽救倾颓的汉室而奔走、最终亲手为学生加冕、并在生命最后时刻以最严厉的方式为其敲响警钟的老人，终于走完了他充满风骨与坚守的一生。
刘备闻讯，悲恸欲绝，辍朝三日，素服举哀，追赠燕公，谥曰‘文’。卢植的逝世，仿佛带走了一个时代，也留给新生的章武朝廷一个沉重的警示与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