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暗室烛影定乾坤(2/2)

“唉…天命无常,国祚多艰。”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座的卢植、田丰等人,那眼神里没有对至尊之位的丝毫热切,只有深沉的忧虑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陛下罹难,宗庙无主,召天下宗室共议嗣君…此乃关乎社稷存亡、江山正统之大事。”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低沉坦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然,虞…老矣。”

这三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而平静。炭火的红光在他脸上跳跃,刻画出岁月深刻的沟壑。“心力交瘁,不堪重负。这汉室江山,早已是千疮百孔,百病缠身。纵有回天之心,亦难有回天之力。这九五之位,非福,实乃天下第一等之苦差、第一等之火炉!置于其上,非大智慧、大毅力、大担当者不能承受!虞…自问才德不足,心力不济,操不起这份心,更负不起这个责了。” 他语气坦然,将身居高位者难得的清醒与自知表露无遗。

他将手中的文书轻轻推过案几,推向坐在下首的卢植,动作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决断和托付千钧的郑重:“子干,元皓,正南,季珪,尔等皆乃国士之才,洞察世事,心系社稷。当此危局,需一位年富力强、雄才大略、深孚众望,且能真正挽狂澜于既倒、安邦定国的雄主!遍观宗室子弟,环顾天下英杰,舍玄德其谁?!”

刘并州的话语,如同在密室中投下了一颗惊雷!他不仅明确表示自己绝无染指帝位之心,更直接、彻底地将刘备推向了继承者的位置!这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即便是卢植和田丰,也未曾想到刘虞会如此干脆、如此毫无保留地让贤。

田丰性格刚烈火烈,闻言猛地挺直了腰背,眼中爆发出如同炭火般惊人的亮光!他向来钦佩刘备的魄力、志向与实打实的功绩,此刻刘并州之言,正合其心!他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洪流倾泻般的畅快:“刘并州所言,真乃金玉良言!丰,附议!当此乾坤倾覆、虎狼环伺之际,非雄主不能定鼎!非雄主不能慑服群伦!镇北将军起于行伍,深知民瘼;提三尺剑,扫平北疆,功勋卓着!此等功业,此等根基,此等人才汇聚之气象,正是承继大统、重光汉室之不二人选!更兼其手握幽并雄兵,虎踞北疆,进可慑服关东群雄,退可保塞北安宁!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日月重光’,正当其时!” 他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炭火噼啪作响,火星四溅,更与荀彧对荀攸所言遥相呼应,如同命运的和弦。

审配素来严峻刚正,此刻也重重颔首,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配亦以为,刘并州高风亮节,以社稷为重!镇北将军确是众望所归!其治幽并,胡汉稍安,流民归附,商旅渐通,此乃实打实的治世之功!非空谈仁义者可比!值此乱世,唯此等有根基、有实力、有魄力、有担当之主,方能震慑宵小,重整山河,解民倒悬!”

崔琰为人刚正,清名素着,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刘虞疲惫却释然、充满托付之意的脸,又看向尚未表态的卢植,最终缓缓道,声音清越而坚定:“琰,附议诸公。玄德公之德、之才、之功、之望,足以担此重任。刘并州以天下苍生为念,让贤举能,高义薄云,更令琰敬佩万分。”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聚焦在了尚未表态的卢植身上。这位海内大儒,刘备的恩师,此刻正襟危坐,面沉如水。炭火的光芒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却仿佛照不进他那深潭般幽邃的眼眸。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剩下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卢植缓缓抬起手。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千钧的沉重感。他没有去碰案几上的文书,而是抚上了自己胸前已然花白的长须。每一次梳理,都仿佛在梳理着心中翻腾的思绪,梳理着数十载宦海沉浮的沧桑,梳理着对那个从涿郡走出的弟子的全部认知与期许。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一幕幕关于刘备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

涿郡初遇,那个在市井流民中忙碌穿梭、眼神清澈而执着、带着破落宗亲烙印却难掩不凡的少年;卢府深夜灯下,少年献上“解虎三策”时,眼中那超越年龄的睿智、忧国忧民的光芒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广宗城下,面对张角那理想幻灭的疯狂与邪术,手持雌雄日月剑,斩落邪魔时那决绝而悲悯的身影,那守护苍生的无畏;雁门风雪中传来的捷报,并州休屠王授首的军情,北疆渐次平定的消息…还有不久前长安惊变,天子罹难,焦土未央的噩耗传来时,那份沉痛与随之而起的、更加坚定的担当…

这些画面最终定格在刘备那双眼睛上——从少年的清澈见底,到如今的深邃如渊海,阅尽沧桑,饱经战火,不变的是那份“天下不该如此”的执着信念,那份“杀伐为护生,权柄为安民”的沉重担当!

卢植猛地睁开双眼!那原本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竟爆射出如同年轻时提剑上阵、慷慨激昂般的锐利精光!那光芒如此炽烈,瞬间盖过了跳跃的炭火,仿佛要将整个昏暗的密室彻底照亮!一股沛然莫御的激动、欣慰与尘埃落定般的狂喜之情,冲垮了他脸上惯有的沉肃与沧桑。

“好!好!好!”

卢植连道三声“好”!一声比一声洪亮,一声比一声激越!声音如同洪钟大吕,中气十足,震得案几上的茶盏嗡嗡作响,竹简都微微跳动!与他苍老的面容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他抚掌大笑,笑声酣畅淋漓,充满了洞察世事的明悟与拨云见日的快意:

“伯安!元皓!正南!季珪!尔等今日之议,真乃社稷之幸!苍生之福!拨乱反正,正在此时!” 他目光炯炯,如同火炬,扫过在座每一个人,最终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直抵苍穹,“玄德!此子!老夫当年于涿郡陋巷之中,便视其为未琢之璞玉!观其心志,坚韧如铁,百折不挠;察其言行,仁德为本,勇毅为锋!其起于微末,深知黎庶锥心刺骨之苦,故其志在安民,此乃大仁!其历经战火,百炼成钢,破黄巾,慑胡虏,定北疆,故其能定乱,此乃大勇!更难得者,是其胸中那一股浩然正气,那一份‘解虎’之宏誓!此非沽名钓誉之辈所能有,此乃…此乃我汉室四百年气运所钟,真正的…擎天之柱!中兴之望!”

卢植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地至理般的权威与穿透古今的力量,他霍然起身,苍老的身躯在这一刻挺立如巍巍山岳,充满了开天辟地的力量。他手臂挥动,指向长安的方向,也仿佛指向那不可测的未来:“日月当空,正当其时!麒麟已备,麟趾已呈!伯安公高义让贤,顺天应人,功在千秋!我辈当竭尽股肱之力,同心戮志,扶保玄德,承继大统,重光汉室!此乃上应天心,下顺民意,中合时势之举!时不我待,当速行!星夜兼程,奔赴长安!”

“卢公!”田丰、审配、崔琰三人激动得几乎同时离席,抱拳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因强烈的振奋而微微发颤。卢植这番如同惊雷贯耳、充满激情与无上期许的话语,如同最神圣的印玺,彻底盖棺定论!刘虞看着卢植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的亮光,脸上最后一丝因责任而产生的凝重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释然与无比坚定的支持。

“子干所言,字字如金声玉振!”刘虞也站起身,疲惫之色被一种肩负使命的庄严所取代,“事不宜迟!你我即刻动身!轻车简从,星夜兼程,赶赴长安!将此议,面陈宗正诸公!将此心,昭告天下!助玄德,承此天命!”

密议已定,再无半分迟疑。刘虞、卢植在田丰、审配、崔琰的周密安排下,仅带数十名最精锐的护卫,连夜登上早已备好的坚固马车。车轮碾过北方四月微凉的、浸透着晨露的官道,向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将并州的春寒与决断抛在身后。田丰等人则坐镇太原,一面严密监控并州及北疆动向,一面通过最为隐秘可靠的渠道,将决议核心内容飞报长安的刘备、沮授、荀彧等人。

就在刘虞、卢植的车驾消失在太原城外的薄雾中不久,远在长安司徒府那间密室内的青铜雁鱼灯,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脆响,最后一粒明亮的灯花,在荀彧与荀攸沉静而充满思虑的注视下,悄然爆开,旋即化作一缕青烟,袅袅消散在凝重的空气中。室内的光线,似乎也随之暗淡了一分,却又仿佛预示着,一个全新的、充满挑战与希望的白昼,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