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月下惊雷砺虎志(1/2)

长安城西,刘备暂居的院落虽不显赫,却胜在清幽。暮色四合,院中几盏风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初春微寒的夜气里晕开,勉强驱散着墙角残存的阴翳。正堂内,灯火通明,一张不甚宽大的漆木食案居中,四周坐满了人。炉火在角落静静燃烧,松木油脂偶尔迸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跳动的火舌舔舐着幽暗,映照着壁上悬挂的青龙偃月刀冷冽的鳞纹与玄蛇吞日矛狰狞的矛尖。

这更像一场混杂了家宴与军议的密会。刘备坐于主位,左侧是风尘未洗的恩师卢植与岳丈刘虞,长途跋涉的疲惫刻在他们眉宇的沟壑里,却压不住眼底深处那凝重的期许。右侧是心腹谋臣沮授、荀彧,以及紧随荀彧而来的荀攸,三人虽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前倾的身姿,泄露了心湖下的暗涌。下首,刘德然垂手侍立,如同一柄藏锋的剑。关羽、张飞、吕布、赵云四将则分坐两侧,关羽微阖的丹凤眼在炉火映照下似开似阖,张飞豹眼圆睁,虬髯根根戟张,吕布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狷狂笑意,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冰冷的膝甲,赵云则坐得渊渟岳峙,银甲反射着沉稳的光。案上菜肴简单却热气腾腾,多是北地风味的炙肉、腌菜、粟饭,一瓮新启的并州烈酒散发着粗粝而浓烈的气息。看似融洽的推杯换盏之下,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张力弥漫在空气中,仿佛绷紧的弓弦。

卢植端起粗糙的陶碗,烈酒入喉,辛辣灼烧着食道,也似点燃了他眼中沉寂的锐芒。他放下碗,碗底磕碰案几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定音锤,瞬间压下了席间所有细微的声响。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终锚定在刘备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坠地般的决绝:

“玄德,伯安兄与老夫,披星戴月,非为吊唁虚礼,实为定鼎而来!”开门见山,毫无迂回,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重重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酒液微漾,“长安宗室之议,不过虚应故事。这倾颓欲坠的汉家江山,非雄主不能擎天!遍观宗室,环顾宇内,唯你刘备,文可安邦定民,武能荡寇平胡,手握幽并十万铁骑,身负北疆万民之望!更难得者,是你胸中那贯穿始终的‘解虎之志’!伯安兄与老夫心意已决,当于宗室公议之上,力推你承继大统,重光汉室,再整乾坤!”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堂内呼吸为之一窒!沮授眼中精光爆射,如利剑出鞘,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画着无形的战略舆图。荀彧神色平静依旧,但搁在案下的手已悄然紧握成拳,指节泛白。荀攸目光深邃如古井,飞快地扫过刘备的反应,又垂眸似在推演长安城内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刘德然垂手肃立,呼吸却微微急促,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备的背影。关羽微阖的眼猛地睁开一线,寒光乍现,手无意识地抚过膝头,仿佛触摸着无形的刀柄。张飞豹眼瞪得更圆,虬髯因激动而簌簌抖动,喉间发出压抑的“嗬嗬”声。吕布嘴角的狷狂笑意骤然放大,端起面前满满一碗烈酒,仰头猛灌,琥珀色的酒液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泼溅在他冰冷的胸甲之上,发出“滋啦啦”的轻响,蒸腾起细小的白雾,他重重将空碗顿在案上,低吼道:“听见没?!这龙椅,主公不坐,难道留给袁绍那厮跪舔?!”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气,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赵云依旧坐得笔直,银甲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唯有紧抿的唇线,显露出内心激荡的波澜。

刘备手中的竹箸停在了半空,一块炙肉悬在唇边。他缓缓放下,脸上的温和笑意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瞬间被震惊所取代。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卢植和刘虞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恩师!岳父大人!此言折煞刘备!备…备何德何能,敢生此非分之念?!备起于市井微末,赖先帝洪恩未绝,将士舍命用命,方于北疆侥幸立下尺寸之功,安敢觊觎神器,僭越人臣之份?!岳父大人乃光武皇帝嫡脉,景帝之后,血统尊崇,德被四海,万民敬仰!若论嗣君之位,岳父大人当仁不让!乃天授之选!备…备愿为岳父大人马前卒,执锐披坚,肝脑涂地,拱卫江山社稷!绝无二心!” 他言辞恳切,姿态低到了尘埃里,目光灼灼地看向刘虞,那份推拒,竟似发自肺腑,毫无作伪。

“砰!”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竟是刘虞将手中的粗陶酒碗狠狠顿在案几上,力道之大,碗沿瞬间崩开一道裂痕,浑浊的酒液泼溅而出,染湿了案上的布帛。这位素来以宽厚仁和、长者之风着称的并州牧,此刻脸上竟涌起一种近乎怒其不争的激愤潮红,眼中射出洞穿世事的、无比清醒且锐利如刀的光芒,直刺刘备!

“玄德!”刘虞的声音带着一路风霜的粗粝沙哑,却异常洪亮,瞬间压过了席间所有杂音,甚至盖过了卢植方才的定鼎之言,“休要再言谦辞!你道老夫是故作姿态?还是试探于你?大谬!”他指了指自己有些花白的头发,声音里浸透了看透生死的疲惫“老夫年迈体衰,心力远不如前!这皇帝的位子是什么?是天下第一等的熔炉!是亿万黎民苍生的性命所系!是千钧重担,是万丈深渊!值此乾坤倾覆、虎狼环伺、山河板荡之秋,需要的不是老夫这等守成之君!需要的是能提三尺青锋,斩断乱麻,扫荡群丑,涤荡寰宇,再造乾坤的开基雄主!是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擎天之柱!”

他目光灼灼,如同两道熊熊燃烧的火炬,死死钉在刘备脸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擂鼓:

“如高祖提剑斩白蛇,芒砀山聚义,提三尺而定天下!如光武昆阳挥戈,神亭岭鏖兵,挽狂澜于既倒!此等吞吐日月的气魄,此等乾坤独断的刚毅,此等刚猛无俦、一往无前的力量,老夫没有!若因虚名,强推老夫坐于那火炉之上,非但无益于社稷,实乃滔天大祸!老夫便如一段腐朽的梁木,覆于这即将彻底崩塌的殿堂之上,非但不能支撑,反会因其朽坏,加速其倾覆!给这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乱世,再徒增一层华而不实、加速腐朽的裹尸布罢了!” 他的话语犀利如淬毒的匕首,无情地解剖着自己的局限,也血淋淋地撕开了所谓“德高望重”在铁血乱世中的苍白无力。“裹尸布”三字,更是充满了刺骨的悲愤、自嘲与绝望,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堂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炉火中松脂爆裂的噼啪声都清晰得如同惊雷。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刘虞这番泣血剖心、自我贬斥到尘埃的言论,比任何慷慨激昂的陈词都更具毁灭性的震撼力。关羽缓缓颔首,抚髯的手微微颤抖,丹凤眼中是深切的认同与对老大人清醒的敬佩。张飞张了张嘴,豹眼中似有血丝,最终只是狠狠一拳,带着沉闷的风声砸在自己粗壮的大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吕布眼中的狂热几乎要喷薄而出,他舔了舔沾着酒液的嘴角,盯着刘备,低语如同毒蛇吐信:“听见没?老大人句句泣血!这龙椅,除了主公,谁坐上去都是自取其祸,也是祸害苍生!” 赵云依旧沉默如山,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手背上青筋如虬龙盘踞。

卢植适时接口,声音低沉而充满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承载了历史重量的权威,如同定海神针,稳稳压住这汹涌的暗流:“玄德,伯安兄肺腑之言,字字血泪,亦是老夫穷尽一生识人之明所得!此非谦让推诿之时,乃天命降于肩,舍我其谁之刻!你之文韬武略,根基人望,宏图大志,皆为此位而生!当仁不让,舍你其谁?!若再推拒,非但辜负恩师岳父之心,更负幽并军民之望,负天下苍生翘首待拯之殷殷期盼!”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刘备的惶恐,直抵其灵魂深处。

刘备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恩师与岳父沉甸甸的推举,麾下文武灼热如岩浆的目光,堂下炉火跳跃的阴影,混合成一座无形却重逾泰山的大山,狠狠压在他的肩头,压得他脊柱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嘴唇翕动,喉结上下滚动,似乎还想挤出谦辞,但在卢植那洞悉一切、饱含期冀与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在刘虞那枯槁面容上绝望的清醒前,在吕布狷狂的低语、张飞压抑的愤怒、赵云沉默的坚持中,最终所有言语都化作了喉间一声沉重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他颓然坐回席中,头颅低垂,盯着案上那碗泼溅出裂痕的酒液和狼藉的炙肉,沉默不语。这沉默,是重压下的窒息,是面对万丈深渊时的本能退缩,是“解虎之志”在真正皇权重担前的第一次剧烈震颤。

宴席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中草草收场。美味佳肴失了滋味,烈酒入喉只余苦涩。众人心思如乱麻,相继告退。卢植与刘虞在侍从小心翼翼地搀扶下,带着长途劳顿刻骨的疲惫与心事了却后深沉的释然,步履蹒跚地各自回房歇息,背影在廊下灯火中拖出长长的、萧索的影子。沮授、荀攸等人面色凝重,无声地行礼退出。张飞还想扯着嗓子喊些什么,被关羽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硬生生截断,只能悻悻地扯着嘴角挂着冷笑的吕布、以及依旧沉默如铁的赵云一同离去。偌大的正堂,灯火阑珊,杯盘狼藉,唯余刘备一人枯坐主位,身影被拉得细长而孤寂。荀彧最后一个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堂下摇曳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低头沉默的刘备那僵硬的肩背上。

喧嚣散尽,死寂降临,唯余灯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和夜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刘备如同提线木偶般,缓缓起身,步履沉重地踱步至清冷的小院中。夜风陡然转凉,带着初春深夜刺骨的湿气,吹拂着他素色的袍袖,衣袂翻飞,猎猎作响。他仰起头,苍穹之上,一轮硕大无朋、冰冷皎洁的圆月高悬中天,清辉如霜如霰,无情地泼洒下来,淹没了整个庭院,将他的影子清晰地、孤独地投射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拉得老长老长,仿佛要融入无边的黑暗。那月光,冰冷,澄澈,亘古不变,像一只漠然俯视人间的巨眼,冷冷地映照着人世间所有的挣扎、野望与恐惧。

涿县城外那妇人怀中气息微弱的孩子,与那枯瘦老道临死前写在地上的苍天已死。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