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阴班(1/2)
沈默收到那个褪色的戏单时,正整理着祖父的遗物。戏单是宣纸质地,边缘已经酥脆,上面用毛笔写着:
“开箱大戏《夜审潘洪》
主演:沈云山
时间:丁卯年七月十五子时
地点:梨园渡口”
沈云山是沈默祖父的名字,而那场演出时间,正是祖父三十年前失踪的日子。
戏单背面有一行小字:“欲知真相,今夜子时,渡口见。”
沈默是戏曲学院的研究生,专攻地方剧种。祖父沈云山曾是川北有名的“”班主,这个戏班只在夜晚演出,且只在七月开箱,八月封箱,从不在白天露面。沈默从小听父亲说,祖父是在一场演出后消失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七月十五,鬼节。沈默站在梨园渡口时,已近子时。
渡口废弃多年,荒草丛生,只有一座破败的戏台还立在江边,木结构已经腐朽,在月光下像一具巨大的骨架。江风很大,吹得破败的戏台布幔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
子时刚到,江面上忽然起了雾。浓雾中,一艘乌篷船缓缓驶来,船头挂着一盏白灯笼,在雾中幽幽发光。船靠岸,一个佝偻的老者站在船头,脸上戴着半张面具,露出的半张脸爬满皱纹。
“沈家后人?”老者的声音沙哑如破锣。
“我是沈云山的孙子。”沈默说,“你是谁?”
“我是的鼓佬,他们都叫我老锣。”老者打量着他,“像,真像你爷爷。上船吧,戏快开了。”
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船。乌篷船驶入江心浓雾,四周白茫茫一片,只能听见桨声和水声。约莫一炷香时间,雾突然散了,眼前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戏台。
不是废弃的那个,而是一座崭新的、雕梁画栋的戏台,飞檐翘角,挂满红灯笼。台下已经坐满了观众,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各个年代的衣服,从清装到民国长衫,再到现代的夹克,混杂在一起,诡异莫名。
更诡异的是,所有观众都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尊蜡像。
“这是……”沈默感到后背发凉。
“的观众。”老锣低声说,“别盯着他们看,也别和他们说话。”
戏台上,锣鼓点已经响起。演员们正在准备,画着浓重的油彩,穿着华丽的戏服。但他们的动作都很僵硬,像提线木偶。
“我爷爷在哪里?”沈默问。
老锣指向后台:“在扮戏。但沈默,你爷爷三十年前就死了,你见到的,是他的魂。的人,死了魂也不能走,得一直演下去,直到找到替身。”
沈默心头一紧:“替身?”
“每三十年要换一批角儿。”老锣说,“老魂才能解脱,新魂补进来。你爷爷那批,到期了。今晚这场《夜审潘洪》,就是他们的解脱戏。演完了,他们就能投胎。”
“那新魂从哪来?”
老锣看着他,没说话。但沈默明白了——自己就是新魂。
他想跑,但四周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那些原本坐在台下的“观众”,此刻都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围拢过来。
“既然来了,就看完戏吧。”老锣说,“这是规矩。”
沈默被“请”到前排坐下。戏开始了。
《夜审潘洪》是川剧传统剧目,讲的是杨家将的故事。但的演法完全不同——演员的唱腔带着哭腔,动作夸张如抽搐,配乐的锣鼓点也杂乱无章,听得人心慌。
最恐怖的是,每当演员做出一个身段,他们的影子就会脱离身体,在幕布上独立表演另一个动作。有时影子甚至比本人更快,好像影子在引领身体。
“演的不是阳间戏,是阴间戏。”老锣在旁边低声解释,“所以叫‘背阴’——背着阳光,只在阴时演,演给阴人看。你看那些观众,他们都是江里的水鬼,岸上的孤魂,等着看戏解闷,才能安心投胎。”
沈默看向台下,那些面无表情的观众在戏演到高潮时,脸上开始出现表情——不是欣赏,而是痛苦、怨恨、悲伤。有的在无声哭泣,有的在咬牙切齿,有的在瑟瑟发抖。
这根本不是看戏,是在受刑。
忽然,戏台上一个演潘洪的老生开口唱道:“我潘洪虽死犹不悔,只恨那杨家儿郎太猖狂——”
声音一出,沈默浑身一震——那是祖父的声音!
他猛地站起来,看向台上。那老生转过脸,油彩下依稀能看出祖父的轮廓,虽然苍老了许多,但眼神、嘴角的弧度,都和家里照片上一模一样。
“爷爷!”沈默喊出声。
台上的“沈云山”动作顿了顿,向他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痛苦,还有……警告。
然后他继续唱下去,但沈默看到,他的眼角有泪滑落,混着油彩,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戏演到潘洪被审问时,台上突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沈云山”的影子从幕布上脱离,变成一个独立的人形,开始和本体对戏。影子潘洪审问真人潘洪,真人潘洪回答影子的问题,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像两个人在演对手戏。
但只有一个人在唱。
台下观众开始骚动,有的站起来,有的伸出手,像要抓住什么。
“这是‘影审’。”老锣的声音在颤抖,“最邪的一出。演员要在戏中审自己的罪,影子就是判官。审过了,魂就能解脱。审不过……”
“审不过怎样?”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台上,“沈云山”的审问到了关键时刻。影子潘洪厉声问:“你为何害死杨家七子?”
真人潘洪——也就是沈云山——跪倒在地,唱道:“非是我心狠手辣,实是皇命难违——”
话没唱完,影子突然暴起,一把掐住真人的脖子。台下观众发出低低的欢呼声,像野兽看到猎物。
沈默想冲上去,被老锣死死拉住:“不能去!影审不能打断,否则所有魂都会发狂!”
台上的“沈云山”被影子掐得脸色发紫,但他突然用尽全力,唱出最后一句:“我有罪!我认罪!求判官开恩——”
影子松开了手,慢慢退回幕布,重新变成平面的影子。真人“沈云山”瘫倒在台上,油彩被汗水和泪水冲花,露出下面苍白的脸。
他看向沈默,嘴唇动了动,说了三个字:“快走。”
然后,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烟一样,慢慢消散在空气中。与他一起,台上其他演员也开始消散,一个接一个,化作点点荧光,升上夜空。
台下观众发出失望的叹息,纷纷起身,像退潮一样离开戏台,消失在浓雾中。
转眼间,热闹的戏台变得空荡荡,只剩下沈默和老锣,还有满地的戏服、道具。
“他们……解脱了?”沈默颤声问。
老锣点头:“你爷爷审过了自己的罪,可以投胎了。三十年一轮回,老魂走了,该找新魂了。”
沈默意识到什么,转身想跑,但四周的雾又浓了起来,把戏台围得水泄不通。雾中,隐约可见许多人影在晃动。
“你是沈家后人,八字又阴,是最好的料子。”老锣说,“你爷爷当年就是被选中的,现在轮到你了。不过……”他顿了顿,“还有个选择。”
“什么选择?”
“找到替身。”老锣说,“的规矩,一个魂可以找一个活人替。但替身必须自愿,且八字相合。你爷爷找了三十年没找到,期限到了,只能自己解脱。”
“我去哪里找替身?”
老锣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的‘鬼簿’,上面记着所有欠戏债的人。每年七月开箱,八月封箱,期间要演四十九场戏。每场戏都需要观众,但活人不看阴戏,只能找那些欠了阴债的魂来看。可有些魂看完了戏,不愿意走,就成了戏班的‘债’。”
他翻开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日期,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
“这些人,都是看了戏不肯走的。你得在八月封箱前,把他们送走。送走一个,你就少演一场。如果全部送走,你就自由了。如果送不走……”老锣合上册子,“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你就得正式入班,成为的新角儿,演满三十年。”
沈默接过鬼簿,入手冰凉,像握着一块冰。他翻开第一页,第一个名字就让他头皮发麻:沈云山,丁卯年七月十五观《夜审潘洪》,未归。
原来祖父不是演员,是观众。他看了戏,没能离开,才成了戏班的角儿。
“为什么我爷爷会来看戏?”
老锣沉默了一会儿:“为了救你奶奶。你奶奶当年难产,性命垂危。你爷爷听说的戏能向阴司求情,就用自己阳寿换了你奶奶的命。代价是,死后要为演三十年戏。”
沈默想起奶奶总说,自己的命是爷爷用命换来的。他一直以为是比喻,没想到是真的。
“现在鬼簿上还有多少名字?”
“三十六个。”老锣说,“离八月十五还有一个月,你要送走三十六个魂。每送走一个,鬼簿上的名字就会消失。全消失了,你就自由了。”
“怎么送?”
“找到他们的执念,帮他们化解。”老锣说,“每个魂留在阳间都有原因,有的是冤屈未雪,有的是心愿未了,有的是仇恨未消。你要找到他们的尸骨或遗物,完成他们的心愿,他们才会安心去投胎。”
沈默看着厚厚的鬼簿,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没有选择。
“我该从哪里开始?”
老锣指向鬼簿第一个名字:林秀娥,民国二十七年七月初七观《六月雪》,未归。
“她是你的第一个债主。”
乌篷船把沈默送回梨园渡口时,天已经蒙蒙亮。戏台又变回了破败的样子,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梦。
但怀里的鬼簿提醒他,这不是梦。
回到城里,沈默开始调查林秀娥。通过地方志和档案馆,他查到林秀娥是民国时期梨园渡口一个渔家女,十七岁时失踪,尸体三天后在江边被发现,死因不明。
更诡异的是,林秀娥死的那天,正是七月初七,而那天演的《六月雪》,讲的是一个蒙冤而死的女人的故事。
沈默去了梨园镇,找到当地最老的老人。老人已经九十多岁,听到林秀娥的名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那女娃子死得惨啊。”老人抽着旱烟,“是被沉江的,身上绑着石头。捞上来时,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
“为什么被杀?”
老人压低声音:“有人说她偷人,有人说她撞见了不该见的事。反正那天晚上,江边有戏班唱戏,唱的就是《六月雪》。第二天她就死了,有人说,她是被戏勾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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