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戏人(1/2)
林深第一次见到皮影陈,是在一个雾锁山村的清晨。
作为民俗纪录片导演,林深这趟进山是为了拍摄即将失传的“川北皮影戏”。向导老周说,整个大巴山深处,只有皮影陈还会全套的古法皮影。但他有规矩:只见有缘人,且只在月缺之夜表演。
皮影陈住在老鸦岭,一个地图上找不到标注的村庄。车子开到山脚就没了路,剩下的二十里全靠走。山雾浓得化不开,能见度不足十米,林深和老周一前一后,踩在湿滑的青石阶上,脚步声在空谷里荡出诡异的回音。
“老周,这皮影陈到底什么来头?”林深喘着气问。
老周脚步顿了顿:“七十多了,一辈子没出过山。他家的皮影戏和别处不一样,用的不是牛皮驴皮,是……”他欲言又止,“你看了就知道了。”
走到日头偏西,终于看见山坳里的几间老屋。房子依山而建,黑瓦木墙,檐角挂着风干的玉米和辣椒,看着和普通农家没什么区别。唯一扎眼的是,所有朝外的窗户都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
开门的是个瘦小的老头,背驼得厉害,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就是皮影陈。
“月缺还有三天。”皮影陈开口,声音沙哑如破锣,“你们住下吧,东厢房空着。但记住,入夜别出屋,听到什么动静都别管。”
林深想细问,皮影陈已经转身进了堂屋,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东厢房很简陋,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墙上贴满了发黄的报纸。林深放下行李,发现墙角堆着几个木箱,箱盖上用红漆写着:“影箱勿动”。
老周放下背包就要出去:“我去村里转转,打听点事。”
“我跟你一起。”
“别。”老周神色古怪,“你就在屋里待着,天黑前我一定回来。”
老周走后,林深百无聊赖,目光又落在那几个影箱上。好奇心像猫爪一样挠心。他走到箱前,箱没上锁,只是用麻绳松松地捆着。
犹豫再三,林深解开了麻绳。
箱子里是一摞摞皮影人,保存得极好,色彩鲜艳,雕刻精美。但看着看着,林深觉得不对劲——这些皮影人的面容太生动了,不像雕刻出来的,倒像……真人的脸拓上去的。
他拿起一个武将造型的皮影,对着窗外的光细看。皮子薄如蝉翼,透光可见细密的纹理,那是皮肤的纹理。更诡异的是,皮影的眼睛部位,镶嵌的不是颜料,而是两片极薄的、透明的……指甲盖?
林深手一抖,皮影掉回箱中。他忽然想起老周欲言又止的话:“用的不是牛皮驴皮……”
窗外传来脚步声,林深慌忙把箱子盖好,重新捆上麻绳。刚坐回床边,门开了,皮影陈端着两碗面进来。
“吃吧。”他把碗放在桌上,眼睛扫过那几个影箱,但什么也没说。
面是手擀面,浇头是山野菜和腊肉,很香。林深吃得心虚,偷眼看皮影陈。老人坐在门槛上,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手里摩挲着一块黑色的皮子。
“陈师傅,您这皮影戏,传了多少代了?”林深试探着问。
“十三代。”皮影陈头也不回,“明末清初开始的,祖上是逃难来的皮影艺人,在山里落了脚。”
“那您用的皮料……”
“不该问的别问。”皮影陈打断他,站起身,“吃完早点睡,夜里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开门。”
说完,他佝偻着背,消失在暮色中。
林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山里的夜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
是皮影戏的锣鼓点,还有唱腔。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但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深爬起来,贴着门缝往外看。堂屋亮着灯,窗上的黑布透出晃动的光影——有人在里面演皮影戏。
这么晚了,演给谁看?
林深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堂屋窗外。黑布很厚,但有个破洞。他凑近一只眼,往里窥视。
堂屋里,皮影陈正坐在白色的幕布后,手里操控着两个皮影人。幕布前没有观众,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油灯。
但让林深汗毛倒竖的是,皮影陈操控的那两个皮影人,动作太灵活了,灵活得不像提线木偶,倒像是……活人在幕布后演。
更诡异的是,皮影陈嘴里唱的戏文,林深一个字也听不懂,不是川剧,也不是任何地方戏,而是一种古怪的、带着哭腔的调子。
忽然,皮影陈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窗户的方向——正对着林深偷窥的破洞。
林深吓得后退一步,脚踩断了一根枯枝。
“嘎吱——”
堂屋的门开了,皮影陈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那两个皮影人。油灯的光从背后打来,他的脸藏在阴影里。
“不是让你别出来吗?”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林深听出了不悦。
“我……我听见唱戏声……”林深结结巴巴。
皮影陈沉默了一会儿,侧身让开:“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堂屋里很简陋,除了幕布和油灯,就是一张长条凳。墙上挂满了皮影人,在摇晃的光影里,那些皮影仿佛都在盯着林深看。
“坐。”皮影陈指着长凳。
林深坐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些皮影。离得近了,他更确信——这些皮影的“皮”,绝不是动物皮。
皮影陈也坐下,把手里那两个皮影人放在桌上。是一个将军和一个书生,做工精细得令人发指,尤其是面部表情,将军的怒目,书生的愁容,栩栩如生。
“知道为什么只在月缺之夜演吗?”皮影陈突然问。
林深摇头。
“因为月圆之夜,影子太清楚。”皮影陈的声音低了下去,“影子清楚了,有些东西就会找过来。”
“什么东西?”
皮影陈没有回答,而是拿起那个书生皮影:“这是我曾祖父。光绪二十三年,村里闹瘟疫,死了好多人。他为了求雨,在月圆之夜演了一出《龙王降雨》,雨是求来了,瘟疫也退了,但他自己……”他顿了顿,“成了皮影。”
林深头皮发麻:“成了……皮影?”
“皮影陈家的男人,死后都要做成皮影。”皮影陈说,“这是祖训。皮影在,魂就在,戏就能传下去。”
“那皮料……”
“人皮。”皮影陈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自家的皮,留给后人用。一代传一代,十三代了。”
林深胃里翻腾,差点吐出来。他终于明白那些皮影为什么那么生动,为什么眼睛要用指甲盖——那是真人的皮,真人的指甲。
“你……你也……”
“我也会。”皮影陈指了指墙上一个空位,“那里就是留给我的。等我死了,我的皮会做成新的皮影,挂在那里,我儿子继续演。”
“你儿子?”
“在外面打工,三年没回来了。”皮影陈的眼神黯了黯,“他不肯学这门手艺,说这是邪术。但他不知道,不学这门手艺,他会死。”
“为什么?”
皮影陈站起身,走到墙边,指着最角落一个皮影。那是个女人,穿着嫁衣,但脸被划花了,看不清面容。
“这是我祖母。”皮影陈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不是陈家人,是嫁进来的。嫁进来第三天,月圆之夜,她偷看了不该看的戏……第二天,她的影子没了。”
“影子没了?”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影子。”皮影陈转过身,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但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没影子。村里人说,她的影子被皮影戏收走了,成了戏里的一个角儿。”
林深感到后背发凉:“什么叫‘成了戏里的一个角儿’?”
皮影陈走回桌前,拿起那个将军皮影:“你仔细看他的影子。”
林深凑近,油灯光下,皮影在幕布上投下清晰的影子。但奇怪的是,那影子不是将军的造型,而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还在微微晃动,像在挣扎。
“每个皮影里,都封着一个影子。”皮影陈说,“有些是自家人的,有些是……外人的。影子封得久了,就会忘了本主,以为自己就是皮影,就会在月缺之夜出来唱戏。”
“你是说,这些皮影……都是活的?”
“不是皮影活,是影子活。”皮影陈纠正他,“影子是人的魂,皮是人的身。身死了,魂还在,就封在皮影里。陈家十三代,攒了上百个影子。月缺之夜阴气重,影子最活跃,就要出来唱戏,不然会发狂。”
林深想起刚才看到的,皮影那过于灵活的动作,原来不是皮影陈手法高明,而是影子自己在动。
“那你让我看的戏……”
“不是给你看,是给影子看。”皮影陈说,“月缺连唱三夜,安抚影子。这是规矩,坏了规矩,影子就会跑出来,找活人的影子。”
堂屋里陷入了沉默。油灯的火苗跳动,墙上的皮影影子也跟着晃动,仿佛随时会挣脱幕布走出来。
“老周知道这些吗?”林深问。
“老周?”皮影陈皱眉,“哪个老周?”
“带我来的向导,他说去村里转转……”
皮影陈的脸色变了:“村里早没人了!二十年前泥石流,整个村子都埋了,就剩我这一户!”
林深如遭雷击:“可他说去村里……”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敲门声,不紧不慢,三下。
“林导,开门,是我,老周。”是老周的声音。
林深要去开门,被皮影陈一把拉住:“别开!那不是老周!”
“可声音……”
“影子会模仿人声!”皮影陈压低声音,“老周如果真去了村里,现在肯定已经……你听,他有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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