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回声(1/2)

我六岁那年,在村口老榕树下玩泥巴,不知怎的就昏了过去。

醒来时,奶奶正把一枚铜钱压在我舌下,爷爷则拿着我常穿的小褂子,站在院门口一声接一声地唤:“三娃子——回家来——三娃子——回家来——”

声音拖得又长又凄,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娘说我是被“吓掉魂”了,得叫回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老槐树底下埋了六十年的王老憨起棺迁坟的日子,我不懂事,凑近了看,回家就发了高烧,嘴里说胡话。

叫魂叫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清晨,我忽然清醒了,盯着房梁说:“井里有人叫我。”

全家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们村叫古井村,因村中央那口唐代古井得名。井水从未干涸过,清冽甘甜,但村里人只敢在正午打水,日落之后,再渴也得忍着。老辈人说,那井通着地下河,也通着不该通的地方。

我叫陈三娃,上面有两个姐姐。我们陈家是古井村的外来户,太爷爷那辈逃荒过来的。据村里老人说,当时村里不肯收留,是太爷爷在井边跪了一夜,第二天井水忽然漫出井沿,村长大惊,这才许我们扎下根。

可自那以后,陈家每代必有怪事。

太爷爷壮年时失足落井,捞上来时手里紧攥着一缕女人的长发,不是奶奶的。爷爷年轻时在井边见到过一个穿红袄的女人朝他招手,回家就病了大半年。爹是村里唯一不信邪的,可在姐姐出生那晚,他硬要去井边打水给娘擦身子,回来时水桶里漂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指甲。

轮到我,便是六岁这年的叫魂。

叫魂过后,我似乎正常了,但总做些怪梦。梦里我站在井边,井下传来女人的歌声,凄婉悠长,唱的像是本地早已失传的哭嫁调。我想离开,脚却像生了根,接着就有一双湿冷的手从井里伸出来,抓住我的脚踝——

每次都在这里惊醒,脚踝上真有一圈青紫。

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游方的道士,路过我家门口时,忽然驻足,盯着我看了半晌,对爷爷说:“这孩子八字轻,易招东西。井里的那位,盯上他了。”

爷爷吓得脸色发白,忙问道士解法。

道士摇摇头:“解铃还须系铃铃人。你们陈家欠的债,终究要还。”说完便走了,不肯收一分钱。

那天晚上,爷爷和爹在屋里吵到半夜。我偷听到几句:“……当初就不该答应……现在报应到孩子身上了……”,“爹,那都是迷信!哪有什么欠债……”

最后爷爷重重叹了口气:“都是命。”

我十岁那年夏天,村里干旱,古井水位下降了三丈。村长大着胆子组织人下井清淤,想多蓄点水。下去的是村里最胆大的王老四和他的小儿子。

绳子放下去不到一刻钟,井下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井上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拉绳子,只拉上来半截血淋淋的身子——是王老四的。他小儿子根本没上来。

事后,村里人用石板封了井口,请了三个和尚念了三天经。但每到月圆之夜,井边还是能听到隐隐的哭声和抓挠石板的声音。

王老四家的女人疯了,整天在村里游荡,见人就扯着嗓子喊:“井里有个穿红袄的女人!她叫我下去陪她!”

村里更加人心惶惶。

我被严禁靠近古井,连井所在的那条巷子都不准去。可越是禁止,我越好奇。十二岁那年中秋,我趁着家人赏月,偷偷溜到古井边。

石板还在,上面压着三块泰山石敢当。月光照在石板上,泛着惨白的光。我蹲下身,耳朵贴近石板缝隙——

起初只有风声,接着,我听到了微弱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水里轻轻划动。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哼唱声,正是我梦里听到的哭嫁调!

我吓得往后一坐,手撑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枚玉簪,做工精细,簪头雕着一朵梅花,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

“那是我的。”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湿冷的气息喷在我脖子上。

我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家跑。玉簪不知何时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冰凉刺骨。

到家后,我发了三天高烧,胡话连篇。奶奶从我紧握的手里抠出玉簪,一看之下,差点晕过去。

“这……这是太奶奶的陪葬品啊!我亲手给她簪上的,怎么会在三娃手里?”

爷爷脸色铁青,连夜找了村里的神婆。神婆看了玉簪,又看了看我,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忽然浑身一颤,睁开眼睛时,眼神完全变了,变成一个年轻女人的眼神。

她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嗓音说:“时候快到了。让他来井边,我要当面说清楚。”

说完,神婆晕了过去,醒来后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玉簪被爷爷扔回了古井边,可第二天,它又出现在了我的枕头底下。

事情再也瞒不住了。爷爷召集全家,在堂屋里说出了陈家的秘密。

“咱们陈家,不是逃荒来的。”爷爷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太爷爷是盗墓的,专挑古墓下手。那年他盯上了古井村的一座古墓,扮作逃荒的混进来,没想到失手被村里人抓住了。”

“按村规,盗墓贼要沉井。但太爷爷苦苦哀求,说家有老母幼儿。当时的村长心软,给了他一个选择:娶自己的傻女儿为妻,入赘古井村,永不离开。”

“太爷爷答应了。可成亲当晚,他就后悔了——村长的女儿不仅傻,还有疯病,一发作就咬人。太爷爷想过逃跑,但村里看得紧。直到三年后,傻妻子怀孕难产而死,太爷爷才松了口气,以为自己自由了。”

“可他错了。妻子死后的第七天,太爷爷半夜起夜,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穿着红袄,正是他已死的妻子。她咧嘴一笑,满口是血,说:‘你答应陪我一生一世,我等你。’”

“太爷爷吓得魂飞魄散,从此精神恍惚。一天夜里,他独自走到井边,跳了下去。捞上来时,手里攥着那缕长发——是他妻子下葬时,他亲手剪下来留作纪念的。”

“事情还没完。太爷爷死后,爷爷也梦见过那个穿红袄的女人。她说陈家欠她一条命,要我们还。你爹出生时,接生婆说看到产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红袄的女人,幸亏你奶奶枕头下压了把剪刀,才保得母子平安。”

“到你这里,是第四代了。”

爷爷说完,堂屋里鸦雀无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总做那些梦,为什么井里的东西盯上了我。

“她要什么?”爹颤抖着问。

爷爷摇头:“不知道。但她一次次找上三娃,肯定有所求。”

那夜之后,我开始频繁梦游。每次都是朝着古井的方向走,幸亏爹娘看得紧,及时把我拉回来。我的脚踝上,那圈青紫越来越深,渐渐变成了黑色,像被什么勒进了肉里。

神婆来看过,说这是“阴缠足”,是井里的东西在我身上做的记号,等她觉得时机成熟,就会把我彻底拉下去。

爹不信邪,带我去城里大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脚踝上的黑色是毛细血管破裂,开了一堆药,可吃了半点用没有。

初中毕业那年,村里要修路,规划路线正好经过古井。村长决定彻底填了那口井,永绝后患。

动工那天,全村人都去围观。挖掘机推开石板时,一股阴冷的风从井里冲出来,明明是盛夏,井边的人却冷得直打哆嗦。

井水早已干涸,露出黑黝黝的井壁。工人们往下扔石头探深度,估计有二十多米深。就在准备填土时,一个眼尖的工人忽然喊道:“井底有东西!”

众人围过去看,只见井底隐约有反光,像是金属。村长犹豫了一下,决定让人下去看看。

这次下去的是两个外乡工人,不信村里的传说,笑村里人迷信。他们系好安全绳,带着矿灯和工具下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井上的人屏息等待。十分钟,二十分钟,井下毫无动静。

“拉上来!”村长觉得不对劲。

绳子拉上来时,轻得异常——只有两个空荡荡的安全带,人不见了。

井上顿时炸开了锅。有人主张报警,有人吓得直接跑了。村长脸色铁青,亲自对着井口喊话,回答他的只有空洞的回声。

就在这时,井里忽然传出声音,是两个工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机械地重复着:

“她在下面……她在下面……穿红袄……好冷啊……”

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抓挠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沿着井壁往上爬。

围观的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我也被爹拽着往家跑,回头望时,我看见井口冒出了一缕黑发,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古井又被重新封上,这次浇了三尺厚的混凝土。修路计划改了道,古井所在的那片地,用铁丝网围了起来,成了村里的禁区。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就在我高中住校后的第一个月,家里打来电话,说奶奶病危。

我急忙请假回家。奶奶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见我回来,她浑浊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紧紧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垂死之人。

“三娃,听奶奶说,”她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井里的,不是太奶奶。”

我一愣:“什么?”

“你太奶奶的墓,三十年前迁坟时我亲眼看过,尸骨完好,陪葬品一件不少。那玉簪,根本不是你太奶奶的。”奶奶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才继续说,“你爷爷瞒了一辈子,其实他也不知道井里到底是什么。陈家确实欠了债,但不是欠太奶奶的。”

“那欠谁的?”

奶奶的眼神开始涣散:“你太爷爷盗墓时……从古墓里带出来一件东西……一件不该带出来的东西……井通着那座墓……她一直跟着……”

话没说完,奶奶的手垂了下去,眼睛却还睁着,直直盯着房梁。

奶奶的葬礼上,爷爷一言不发,只是抽着旱烟。爹忙前忙后,但我注意到,他避免一切与古井有关的话题。

奶奶头七那晚,我又梦游了。这次,爹娘睡得太沉,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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