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关煞(2/2)
我娘哭成了泪人,死死拉着我的衣服不放。我爹掰开她的手,咬着牙,头也不回地拉着我走出了家门。
风雪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通往童棺岭的小路覆盖着薄雪,脚印稀疏。越靠近山脚,那股熟悉的、阴冷潮湿的气息就越浓,空气中仿佛飘着若有若无的、淡淡的土腥味和……一丝极淡的、甜腻的腐朽气息。
山路崎岖难行,被积雪和枯枝败叶掩盖。我爹走得很慢,但很稳,他一手紧紧攥着我,另一手握着柴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林子里异常安静,连鸟叫声都没有,只有我们踩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按照我爹从老人口中问出的、含糊其辞的方位,我们朝着童棺岭的“心窝子”地带——一片据说常年雾气不散、连老猎户都不敢深入的谷地——走去。
随着深入,光线越来越暗。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即使白天,林下也如同黄昏。积雪在这里薄了很多,露出下面黑褐色的、布满苔藓和腐烂落叶的地面。空气更加阴冷刺骨,那种甜腻的腐臭味也越来越明显。
我开始感到头晕,恶心,心脏跳得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越来越重。四周的树木和岩石,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变得扭曲怪异,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爹……我难受……”我小声说,声音发颤。
我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被坚定取代。“忍着点,快到了。”他把我往身边拉了拉,“记住我的话!”
又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雾气格外浓郁,像白色的牛奶在缓缓流淌、旋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洼地边缘,散落着一些形状奇怪、颜色发黑的石头,有些石头上,似乎刻着模糊的、早已被风雨侵蚀殆尽的图案。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心窝子”?
我爹让我站在洼地边缘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头上,背靠着一棵粗大的老松树。“在这儿等着,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许动,不许出声!”他再次严厉叮嘱,然后从包袱里拿出那捆黑色的粗麻绳,动作利落地将我拦腰绑在了松树干上,打了个死结。
“爹!你干嘛?!”我惊恐地挣扎。
“听话!”我爹低吼一声,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浓雾,“爹去‘引’它出来。你在这儿,它是‘标’的你,能感觉到你的气。爹用血……看能不能把它‘引’偏……”
说完,他不再看我,紧了紧手里的柴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仰头喝了一口里面的液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掺了朱砂的烈酒),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迈步朝着那片浓雾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柴刀划破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黑褐色的泥土和腐叶上,在死寂的山林中,那“嘀嗒”声清晰得令人心悸。
“来啊!”我爹对着浓雾,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你不是要童男吗?!来拿啊!冲老子来!”
他的身影,很快就被翻滚的白色浓雾吞没了。
我绑在树上,动弹不得,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极度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我死死盯着爹消失的方向,耳朵竖起来,捕捉着雾中的任何动静。
起初,只有死寂,和浓雾无声的流动。
然后,我隐约听到了……水声?不,更像是……很多粘稠的东西,在一起缓缓蠕动、摩擦的声音,从浓雾深处传来。
紧接着,是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铃铛声?很清脆,但在这种环境下,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和空洞。
铃铛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像是许多孩童在同时低声嬉笑,又像是哭泣的杂音,飘飘忽忽,从雾中传来。
我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强装的镇定:“什么东西……装神弄鬼!出来!”
浓雾猛地向两边分开了一些!
我看见了我爹的背影,他正站在雾中一片相对清晰的地带,背对着我,微微佝偻着,握着柴刀的手在颤抖。
而在他前方不远处的雾气中……
一个模糊的、红色的影子,缓缓显现出来。
那影子不高,像是个小孩,又像是个矮小的成年人,穿着一身颜色鲜艳得刺眼、样式却极其古旧的红衣。没有脸,或者说,脸的位置被更浓的雾气遮挡着,只有一双……像是用两点幽绿的磷火点成的眼睛,在雾气中闪烁着冰冷、贪婪的光芒。
红衣影子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绿眼,先是看了看我爹,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我被绑在树上的方向!
虽然隔着一层雾,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了雾气,钉在了我的身上!一股比刚才强烈百倍的吸力和寒意传来,我绑在树上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前倾!
“别看它!”我爹猛地回头,朝我厉声吼道,他的脸上沾着血和冷汗,表情扭曲,“闭上眼睛!”
我吓得赶紧闭上眼,但那股被注视、被拉扯的感觉丝毫未减。
“你的‘饵’……不在这里……”一个飘忽不定、忽男忽女、带着多重回音的声音,在雾中响起,直接钻入我的耳朵,不,是直接响在脑海里,“他……才是……”
话音未落,我只听到我爹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是柴刀挥舞破空的呼啸声,以及某种东西被砍中的、沉闷而湿滑的“噗嗤”声!
“滚开!”我爹的怒吼伴随着打斗声传来。
我忍不住睁开一条缝。
只见那红衣影子已经飘到了我爹近前,速度快得诡异。我爹挥舞着柴刀,拼命砍劈,但那柴刀砍在红衣影子上,却像是砍进了浓稠的胶水里,发出沉闷的响声,几乎留不下痕迹,反而溅起一些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而我爹的身上,不知何时已经缠绕上了几缕如同活蛇般的、灰白色的雾气,正试图往他的口鼻里钻!
更可怕的是,洼地周围的浓雾开始剧烈翻腾,更多的、模糊的红色影子,在其中若隐若现,数量不止一个!那些诡异的孩童嬉笑哭泣声也变得更加密集、清晰!
“大山!”我爹在挣扎中,声嘶力竭地朝我喊道,“记住!跑!往太阳的方向跑!别回头!永远别再回这山!这村子!”
他猛地将柴刀往地上一插,双手抓住缠绕在他身上的灰白雾气,用尽全身力气,竟然张嘴,狠狠地朝着那红衣影子的方向,吐出了一大口混合着鲜血和朱砂酒液的唾沫!
“噗!”
那口血沫落在红衣影子上,竟然发出“嗤嗤”的灼烧声!红衣影子发出一声尖锐的、非人的痛嘶,猛地向后飘退,绿眼中充满了狂暴的怒意!
缠在我爹身上的雾气也松动了一些。
“跑啊!”我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是诀别,是催促,也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然后,他转身,主动扑向了那个暴怒的红衣影子,和更多从雾中涌出的模糊红影,瞬间被浓雾和混乱的身影吞没!
打斗声、嘶吼声、诡异的笑声哭泣声……戛然而止。
浓雾骤然合拢,将一切都掩盖了。
洼地边,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只有绑着我的粗糙麻绳,勒得我腰腹生疼,还有我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以及……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冰凉的泪水。
我瘫软在树干上,过了很久,才猛地反应过来爹最后的话。
跑!
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试图解开腰间的绳结。绳结是死扣,勒得很紧,我手指抠得鲜血淋漓,才终于松动了一点。就在我快要解开的时候——
浓雾的边缘,距离我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雾气又轻轻翻动了一下。
那个领头的红衣影子,缓缓地、悄无声息地,从雾中“浮”了出来。
它身上的红色似乎暗淡了一些,沾着些黑褐色的污渍,但它那双幽绿的磷火眼睛,却比刚才更加明亮,更加……饥渴地,锁定了我。
它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扑过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用它那双非人的眼睛,“看”着我笨拙地解着绳索。
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一种比死亡更甚的冰冷绝望,瞬间将我淹没。爹用命换来的机会,我好像……还是逃不掉。
绳子终于松开了,滑落到地上。
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红衣影子,动了。它朝着我,缓缓地,飘了过来。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从容。
我背靠着冰冷的松树树干,退无可退。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鲜艳刺眼的红色和两点幽绿的光芒,我脑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