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喃咛(上)(1/2)
1985年,高雄的夏天,空气黏腻得能糊住口鼻。日头刚落,余热还闷在曲折的巷弄里,蒸出地板白天吸饱的暑气和家家户户晚饭的味道。我捏着那张抄了地址的香烟壳纸,汗水沿着脊椎一路滑下去,洇湿了后背的的确良衬衫。
地址在盐埕区,一条越走越窄的死巷底。风是半点也无,只墙角堆着的垃圾馊酸气一阵阵飘过来。尽头一扇低矮的木门,门上贴的门神像被水汽浸得模糊了面孔,两边褪色的红联纸软塌塌地垂着。门没关严,里面漏出一点暗红色的光,还有一股极浓的香火味,闻久了头昏。
我推门进去。
里头比外头更闷热,像个塞满了旧棉花的蒸笼。一盏小小的红色灯泡是唯一光源,照着一尊叫不出名的神像,面容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神像前的铜香炉里插着大把线香,烟雾浓白,翻滚着上升,凝聚不散,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
一个老妇人坐在神像旁的矮凳上,一身暗色唐衫,干瘦得像秋冬之交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她没看我,浑浊的眼珠盯着翻卷的烟雾,声音嘶哑得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香灰。
“来了。”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得发痛。“……是我托人约的。”
她这才慢慢转过脸,皱纹深刻得能夹死蚊子。“知道来做什么?”
“观落音。”我说出这三个字,舌尖有点发麻,“我想见我阿妹。林秀贞。三年前……不见了。”
“观落音,不是街边看戏。”她眼神凉浸浸的,刮过我皮肤,“活人有活人的路,死人有死人的桥。硬要见,不一定见得着。就算见着了,亡魂……也未必想见你。”她顿了顿,加重语气,“你也未必真想看见她那个样子。”
香头的红点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
我从人造革提包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神像前的案上。那几乎是我攒了三年的东西。
她瞥了一眼,不再多说。指了指香炉前的一个蒲团。“坐下。闭眼。不管听到什么,闻到什么,感觉什么,没我说可以,不准睁眼。不准大声说话。记住了?”
我依言跪坐下,蒲团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地面潮气透过薄薄的裙子渗进来。
她开始用那种嘶哑的调子念念有词,像吟唱,又像诅咒,字节黏连模糊,听不分明。偶尔有几个词砸进耳朵里,是“开路”、“牵引”、“莫挡路”……线香的味道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那股甜腻的烟直往脑仁里钻。
头晕得厉害,耳边响起嗡嗡的鸣叫,越来越响。老妇人的念经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有点冷,明明刚才还热得淌汗,现在却像有阴风贴着皮肤刮过,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心脏跳得又重又快,擂鼓一样撞着胸腔。
忽然,那嗡嗡声猛地停了。
老妇人的念经也停了。
一片死寂里,只有某种细微的、滴滴答答的水声。
视野里不再是紧闭的眼皮那暗红色,而是渐渐浮现出模糊的景象。像电视信号不良,雪花闪烁,然后慢慢清晰。
是一片河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黄昏又像是凌晨。泥泞的岸边,长着一棵歪脖子榕树,气根垂落,像无数条僵死的蛇。
树下,坐着一个人影。
蜷缩着,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浑身湿透,长长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颈侧和脸颊上,水珠从发梢、从衣角不断滴落,渗进身下的泥地里。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就是这个。
我的呼吸刹时停住。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紧。
那是秀贞。
是三年前才十七岁、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秀贞。是失踪那天早上还跟我说要去书店、穿了我送她的那件淡蓝色连衣裙的秀贞。
现在那裙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颜色变得污浊,沾满了泥沙。
她看起来那么冷,那么小,那么……破败。
“阿……妹?”我试图喊她,声音却像被掐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一丝气音。
树下的人影似乎动了动。
极其缓慢地,那颗深埋的头抬了起来。
露出的脸苍白浮肿,眼窝和嘴唇却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水草屑黏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上。但那双眼睛——那双我曾无比熟悉的、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她张开嘴,更多的河水似乎从她喉管里涌出,发出一种嗬嗬的、漏风般的声音。
然后,我听见了她的话。一字一句,冰冷湿黏,像是河底的淤泥被翻搅开来:
“阿姊……”
“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嗡的一声,所有景象猛地碎裂、溃散!剧烈的头痛炸开,我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搡,向后倒去。
“嗬——!”
我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肺叶火烧一样疼。冷汗瞬间浸透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还在那间昏暗的神坛里。红灯泡依旧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光。香炉里的线香烧短了一大截,烟雾依旧浓白。
老妇人坐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只用那双看透一切般的浑浊眼睛盯着我,哑声开口:
“见到了?”
我瘫在蒲团上,浑身脱力,止不住地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还残留着妹妹那张湿淋淋的、青紫色的脸,耳边回荡着她那句冰冷的话。
神坛里呛人的香火味混着我身上的冷汗味,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河水特有的腥气。
冷汗像刚从冰水里拎起的毛巾,贴着我后颈往下淌。我瘫在蒲团上,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牙关止不住地磕碰,发出细碎的、丢人的声响。肺叶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的嘶哑。
神坛里那股子浓腻的香火味,混着我身上爆出的冷汗腥气,还有……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河底淤泥的腥锈,拧成一股绳,死死勒住我的喉咙。
老妇人的脸在红灯泡下晦暗不明,皱纹的沟壑里填满了阴影。她没动,甚至没多看我一眼,仿佛我刚才那番几乎魂飞魄散的挣扎,不过是这陋室里每日上演的寻常一幕。
“见到了?”她又问了一遍,嘶哑的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死亡线。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响,却挤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能拼命点头,下巴磕在胸口,又冷又僵。眼前还是秀贞那张湿淋淋的脸,青紫色的,眼窝空洞,还有那滴滴答答、永无止境的水声。
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那声音缠在耳膜上,阴冷湿黏。
老妇人慢腾腾地站起身,骨骼发出干涩的轻响。她走到香炉边,枯瘦的手指捻起三炷新香,凑到红灯泡下引燃。火苗舔过香头,爆起几点细碎的红星,更多的白烟涌出来,把她那张脸熏得更加模糊。
“见到就好。”她把香插进炉里,烟柱扭动,“见了,就了了心思。回去吧。”
回去?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撞进她浑浊的眼底。“她……她说什么……你听见没有?她说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声音终于冲破了阻碍,尖利得吓人,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颤抖。
老妇人的动作顿了一下,只有一瞬。她转回身,正面看着我,那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厌烦。
“亡魂的话,几分真,几分执念,谁说得清?”她嗓音压得更低,“有时候,她们自己都记不清了。怨气太重,困在死的地方,反反复复想着最不甘的事……话就成了那样。”
“不是的!”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蒲团上撑起来,膝盖发软,差点又栽回去,“秀贞不会骗我!她一定是……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你肯定知道更多!你让我看见她了,你肯定有办法……”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扑到案前,手指胡乱地在空荡荡的提包里摸索。“钱……我还有一点……我再想办法去凑……求你……”
她看着我,沉默了。只有香烟无声燃烧。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她才缓缓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也带着香火和衰老的酸腐味。
“那条河,”她忽然说,声音飘忽得像窗缝里漏进来的夜风,“下游,拐弯的地方,有棵老榕树,斜着长进河里的……看到了吧?”
我猛点头,心脏又被攥紧。那棵歪脖子树,盘根错节,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泥里。
“树下头,”她顿了顿,眼皮耷拉着,不看我了,“水底下的树根,像网一样……三年了,冲不走的,大概还在那儿挂着。”
她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针:“要是真放不下,去找吧。活要见人,死……见尸。”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我耳膜上。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麻。去找?去那棵树下?去水底……打捞我妹妹挂了三年、可能早已不成形状的尸首?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涌上舌尖。
老妇人不再理会我。她坐回她的矮凳,阖上眼,嘴唇无声地翕动,又念起了她那听不懂的经文。红色的光晕笼罩着她,像一尊沉默的、冷漠的神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扇木门的。
巷子里的闷热重新包裹过来,却驱不散我骨头里的冷。路灯昏黄,在地上投下我摇晃的、长长的影子。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哪家电视机的嘈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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