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无名(1/2)

秦琉推开档案室地下室那扇沉重的铁门时,铁锈摩擦的“吱呀”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深秋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裹着一股混杂了纸张腐烂、霉菌与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米色针织衫,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才想起出发前同事叮嘱的“多穿点,地下室比外面冷十度”。

这是她借调到市档案馆的第三个月。作为历史学专业毕业的研究生,秦琉原本以为自己会整日与规整的古籍、清晰的文献打交道,却没想到刚熟悉完馆藏目录,就被分配了“整理建国初期地方林业档案”的任务——一份被前辈们戏称为“埋在灰尘里的苦差事”。

地下室的空间比她想象中更大,两排深灰色的铁架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尽头,几乎顶到三米高的天花板。铁架上堆叠的卷宗大多用牛皮纸封装,边角蜷曲发黄,有的甚至因为常年潮湿而黏连在一起,轻轻一碰就簌簌掉灰。秦琉从工具间找来手电筒和橡胶手套,戴上手套的手捏着手电筒,光束在昏暗的空间里扫过,照亮了卷宗封皮上模糊的字迹:“1950-1955,南麓林场,人事档案”“1951,西沟伐木队,作业记录”“1952,北坡林区,物资台账”……

她的任务是按照年份和林场名称,将这些散落在铁架底层的档案分类编号,补充到馆藏系统里。起初的两个小时,秦琉都在机械地搬挪卷宗、擦拭灰尘,指尖被纸张的毛边磨得有些发痒,额角也渗出了细汗。直到她蹲下身,去搬最底层一个半埋在杂物里的木盒时,指尖触到了一本格外厚实的册子。

那是一本硬壳牛皮封面的档案册,比旁边的卷宗厚了将近一倍,封皮上没有印林场名称,只有一行用蓝色钢笔写的字迹,墨水已经褪色成浅灰,勉强能辨认出“1952,北坡”两个词。册子的边缘沾着泥土,像是从某个地方挖出来的,封皮与内页的衔接处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秦琉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按照之前的档案记录,1952年的北坡林场档案应该已经归类到“1950-1955南麓林场系列”里,怎么会单独藏在底层?

她小心翼翼地将册子抱起来,放在旁边的临时工作台上。工作台是拼接的木板,表面坑坑洼洼,积着一层薄灰,秦琉用手套擦了擦,才把册子放稳。手电筒的光束聚焦在封皮上,她试图看清更多细节,就在这时,一张卡片从裂开的缝隙里滑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桌面上,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格外清晰。

那是一张纸质工作证,比现在的身份证略大,外壳是暗红色的塑料皮,已经脆化变形,边缘裂开了细小的纹路。秦琉屏住呼吸,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翻开塑料皮,里面的照片瞬间抓住了她的视线——照片上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五角星徽章,头发乌黑浓密,额前的碎发微微卷曲,对着镜头笑得格外爽朗,露出两颗浅浅的小虎牙。他的眼睛很亮,像是盛着山间的阳光,连照片边缘的磨损都没能遮住那份鲜活。

工作证的信息栏里,“性别”“年龄”“工种”几栏都用钢笔填得工整:“男”“22”“防火道修建员”。可到了最关键的“姓名”栏,却被一团深黑色的墨汁盖住了,墨团边缘晕开,把原本的字迹完全糊住,只在墨团的左上角,露出了一个“方”字的点和横折钩,像是被人刻意涂抹,又没完全涂干净。

“方什么呢?”秦琉轻声嘀咕,指尖轻轻拂过那张照片,纸质已经薄得近乎透明,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裂开。她把工作证放回档案册里,翻开第一页,里面是用蓝色复写纸抄写的林场人员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按部门排列,从“伐木组”“育苗组”到“后勤组”,她逐行逐字地看,却从头到尾都没找到那个“方”姓青年的记录。

再往后翻,是北坡林场1952年的月度工作报告,大多记录着伐木数量、育苗情况、物资申领,内容枯燥且重复。直到翻到11月的报告,才在末尾看到一行用铅笔写的备注,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清:“北坡防火道小组,方某,11月17日失踪,疑为雪崩所致,未找到遗体。后续待查。”

“连个全名都没有?”秦琉皱起眉头,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在那个年代,即使是普通工人的档案,也该有完整的姓名、籍贯和家庭关系记录,怎么会用“方某”代替?而且“失踪”“雪崩”这样的关键词,竟然只被一笔带过,连后续的调查记录、家属联络信息都没有——所谓的“后续待查”,后面是空荡的纸页,连半个字的补充都没有。

她抱着档案册,起身走到楼梯口。那里有一张老旧的木桌,档案室的老张正坐在桌前整理报表。老张在档案馆工作了三十年,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里似乎都藏着档案的灰尘,对这些旧档案的来历比谁都清楚。秦琉走过去,把档案册放在桌上,指着那张工作证问:“张师傅,您见过这本档案吗?这里面有个姓方的青年,1952年在北坡林场失踪的,怎么连名字都没记全啊?”

老张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落在档案册的封皮上时,眼神明显顿了一下。他放下手里的钢笔,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摸了摸,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拿起档案册翻了两页。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划过“方某”那行字时,停顿了足足三秒,又把档案册合上,推回给秦琉,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这本啊……我记不太清了。那时候北坡林场条件苦,冬天经常发生雪崩、滑坡,失踪的人不止一个,有时候忙起来,档案记录难免不完整。”

“可再忙,也不能连名字都不记吧?”秦琉追问道,“他是防火道修建员,负责的是林区安全,说不定还参与过重要工作,就这么一笔带过,也太潦草了……”

“小秦啊。”老张忽然打断她的话,抬头看她的眼神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告诫。他往四周扫了一眼,确定地下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后,才压低声音说,“有些事,别太较真。这些旧档案放了几十年,好多细节早就说不清了,咱们按规定分类编号就行,没必要刨根问底。再说,”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有些过去的事,不提最好。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秦琉愣住了。她没想到老张会这么说。在她眼里,历史的价值就在于真实,哪怕是微小的细节、普通的人物,也不该被轻易忽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活生生的人生。可老张的语气里,却透着一种“刻意回避”的意味,像是在隐瞒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她看着老张低下头,重新拿起钢笔假装整理报表,笔尖在纸上划过,却半天没写出一个字。很明显,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秦琉只好抱起档案册,回到地下室的工作区。手电筒的光束再次落在那张工作证上,青年的笑容依旧爽朗,可秦琉看着那团盖住名字的墨汁,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为什么他的名字会被涂抹?为什么老张说“不提最好”?那个1952年的冬天,北坡林场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人的存在变得“不能被提起”?

她把档案册放在工作台上,翻开11月的工作报告,盯着“雪崩”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纸张的纤维很粗,边缘有些扎手,像是在提醒她这段历史的粗糙与沉重。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地下室的温度更低了,风从通风口钻进来,带着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叹息。

秦琉忽然觉得,这本厚重的档案册里,藏着的不只是一个无名青年的失踪案,或许还有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往事。她深吸一口气,把橡胶手套扯下来,拿出手机,对着那张工作证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青年在昏暗的光线下,笑容依旧清晰。她又打开备忘录,把“1952年11月,北坡林场,方姓青年,防火道修建员,雪崩失踪”这几个关键词一笔一划地记下来。

不管老张说什么,她都想弄清楚:这个连名字都没留下的青年,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来到北坡林场?那场雪崩的背后,还有多少没被记录的细节?她总觉得,一个能在照片里笑得那么明亮的人,他的故事不该就这么被埋在灰尘里,连被人提起的资格都没有。

秦琉把档案册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背包里——她决定明天再把它放回铁架,今晚,她想再仔细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更多被忽略的线索。她关掉手电筒,地下室重新陷入黑暗,只有走廊尽头的应急灯透出微弱的光。走出地下室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沉重的铁门,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门后藏着的,是一个等待被记住的名字。

秦琉抱着档案册走出地下室时,走廊里的声控灯恰好熄灭,黑暗瞬间裹住她。她摸索着按下墙壁上的开关,昏黄的灯光重新亮起,映得档案册封皮上的“1952,北坡”愈发模糊,像极了那个被墨团盖住名字的青年——明明真实存在过,却连一点清晰的痕迹都不肯被留下。

回到办公室,她把档案册轻轻放在桌上,找来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封皮上的灰尘。布面上很快沾了一层灰黑色的污渍,露出牛皮纸原本的深褐色,那行褪色的钢笔字也稍微清晰了些,她凑近看,才发现“北坡”后面其实还有半个模糊的“林”字,只是被灰尘和岁月磨得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1952,北坡林”——大概率是“北坡林场”的简写,可为什么要省略?是当时记录的人图省事,还是另有隐情?

秦琉翻开档案册,再次拿出那张工作证。塑料皮脆得像晒干的树叶,她不敢用力捏,只能用指尖轻轻托着。照片里的青年,工装领口别着的五角星徽章,边角虽然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镀过的金边痕迹——在物资匮乏的1952年,这样的徽章算不上常见,大多是表彰给先进工作者的。难道这个叫“方某”的青年,还是林场的先进?可如果是先进,档案里怎么会连名字都吝于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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