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薄荷籽1(1/2)

土坯墙缝里渗着潮气,像无数细冷的针,扎在陆织的后背上。她缩在炕角,怀里的小仔哼唧了两声,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脖颈——那里有道浅疤,是被张老三按在磨盘上时,碎石子划出来的。

小仔的睫毛颤了颤,像只刚破壳的雏鸟,软得让人心尖发紧。可陆织盯着那双眼缝,胃里却翻江倒海。那双眼睛半睁时,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和张老三喝醉了趴在炕沿上看她的样子,一模一样。

“醒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老三的娘端着粗瓷碗进来,碗沿沾着没擦净的玉米糊糊。老妇人把碗墩在炕边的矮凳上,瞥了眼陆织怀里的孩子,撇着嘴笑:“小子就是壮实,半夜也不闹。”

陆织没说话,手指攥着身下的粗布褥子,指节泛白。这是她被拐来的第三年。第一年她咬掉了张老三的半只耳朵,被锁在柴房里饿了三天,柴房的霉味至今还粘在她的衣服上;第二年她试着往井里投灶灰,被发现时头磕在井沿上,血流进眼睛里,看什么都是红的。直到肚子大起来,张家人看她的眼神才松了些——他们要这肚子里的种,要个能续香火的小子。

“喂他吃点。”张婆子把碗往她跟前推了推,“奶不够就多吃点糊糊,别饿瘦了。”

陆织低头看着碗里浑浊的糊糊,热气裹着一股生玉米面的涩味。她想起被拐来前,家里的厨房总飘着甜香,妈妈会把煮好的牛奶晾温了,装在印着小熊的瓷杯里,递到她手上:“慢点喝,别烫着。”

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砸在小仔的手背上。小仔像是被烫到似的,小手猛地攥了攥,抓住了她的一缕头发。那力道很轻,却像根绳,勒得她喘不过气。

张婆子出去时,顺手带上了门,还在外头“咔哒”一声挂上了锁。这是常态,哪怕她生了孩子,也没摘过这把锁。院子里传来张老三和他兄弟说笑的声音,大概又在说谁家的媳妇“安分”,谁家的“烈性子”被磨平了——他们说这些时,从不避讳她,仿佛她不是人,只是个会生娃的物件。

陆织把小仔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孩子还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含糊的咿呀声,他的小手摸着她的脸,摸到她眼角的泪,竟用掌心笨拙地蹭了蹭。

那一刻,陆织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掐死他。

只要用力掐住他的脖子,用不了多久,这双像极了张老三的眼睛就会闭上,这个从耻辱里长出来的“罪证”就会消失。她甚至能想象到张家人发现孩子死了时的样子——张老三会红着眼打她,张婆子会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可那又怎样?她早就不怕疼了。

手指已经抵在了孩子的颈侧,皮肤温热柔软,能摸到皮下轻微的搏动。孩子似乎觉得痒,咯咯地笑了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她的手背上。

陆织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像被火烫了一样。

她看着孩子笑起来时露出的两个浅浅的梨涡——那是她的梨涡。她妈妈总说,这梨涡随她,是福气的记号。

福气?她如今困在这泥沼里,哪有什么福气。可这孩子……他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在无数个被殴打、被羞辱的夜里,唯一能感觉到的、属于“活着”的温度。

“你不是孩子。”她对着孩子轻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是罪证。”

是张老三的罪证,是这个村子的罪证,是所有把女人当牲口、把孩子当工具的人的罪证。

她不能让这罪证消失。她要让他活着,像一棵在石缝里扎根的草,倔强地活下去。等他长大些,等她攒够了力气,她要带着这“罪证”,把这村子的底都掀了。她要让张老三,让所有参与拐卖的人,都付出血的代价。她要让这片土地再也不会有新的“陆织”被拖进来,再也不会有新的“罪证”被生下来。

到那时,这孩子就能干干净净地活着了。

陆织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着他柔软的胎发。窗外的天渐渐黑了,院子里的笑声停了,只剩下狗吠和远处模糊的唢呐声——大概是邻村又有人“买”了媳妇,在办那场见不得光的“喜事”。

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孩子的颈窝。那里有奶味,有汗味,还有属于她的、带着泪的咸味。

“我叫陆织。”她低声说,像是在告诉孩子,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你……叫思衡吧。陆思衡。”

思衡,思衡,盼着他能辨得清是非衡平,也记着这刻在骨血里的过往。

陆思衡三岁那年,学会了第一句完整的话。不是“爹”,也不是“娘”,是在张老三又一次喝醉了打陆织时,他躲在炕桌底下,小声却清晰地说:“别打我娘。”

张老三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桌下那个瘦小的身影,孩子攥着拳头,小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却没有怕,只有和陆织一模一样的、冷得像冰的恨。

“小兔崽子。”张老三啐了一口,一脚踹在炕桌上,桌子撞得墙直响,“翅膀硬了?忘了谁给你饭吃的?”

陆织爬过去把思衡拉到怀里,后背火辣辣地疼——刚才张老三的棍子落在了那里。她把思衡护在身下,抬眼看向张老三:“他还小。”

“小?”张老三冷笑,“我看他跟你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晃了晃手里的棍子,最终还是没再打下去,转身摔门走了。这些年陆织乖顺了不少,不再寻死觅活,地里的活也肯干,最重要的是,思衡是张家唯一的男孙,张婆子看得紧,真打狠了,老虔婆又要哭闹。

陆织等脚步声远了,才松开思衡,检查他有没有被吓到。孩子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小手轻轻按了按:“娘疼吗?”

陆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涩。她摇摇头,把他抱起来坐在炕沿上:“不疼。思衡刚才不该说那句话的,会被打。”

“爹打娘,不对。”思衡皱着眉,小大人似的,“老师说,打人是不对的。”

村里去年来了个支教的老师,姓徐,是个戴眼镜的姑娘,软乎乎的,却敢跟村支书提“让孩子上学”。张婆子本不想让思衡去,觉得“男孩子在家学种地就行”,是陆织跪着求了半天,又把自己攒了半年的、偷偷藏在鞋底的几块钱塞给了张婆子,才让思衡进了那个由旧仓库改的教室。

陆织知道,徐老师是思衡接触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她总在夜里偷偷教思衡认字,给他讲她记不清的、城里的故事——有高楼,有汽车,有不用锁门的家。思衡听得眼睛发亮,会问:“娘,我们以后能去城里吗?”

每次这时,陆织都会沉默很久,然后点头:“能。等思衡再长大些,娘就带你去。”

她在等机会。这些年她没闲着,表面上对张家人百依百顺,暗地里却在记着东西——张老三和哪些人来往密切,每次“进货”(他们把拐来的女人叫“货”)是跟谁接头,钱藏在院子里哪块砖底下。她甚至偷偷跟着张老三去过一次邻村的废弃窑厂,看到那里关着两个比她当年还小的姑娘,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

那些画面刻在她脑子里,成了扎得最深的刺。她不能等了,思衡越大,越像张老三,也越懂人事——他已经开始问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爹娘一起送上学,为什么他娘总被锁在家里,为什么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那天晚上,张老三又出去了,说是“帮朋友个忙”。陆织知道,这多半是又要去接“货”了。她等张婆子睡熟了,从炕洞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是她用缝衣服的针磨尖了,裹在布条里做成的简易刀子。

她走到思衡床边,孩子睡得正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大概又做了噩梦。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思衡,等娘回来。”

她没点灯,借着月光摸出了院子。张家人从没想过她敢跑——一个生了孩子的女人,还能去哪?可他们不知道,她不是要跑,她是要去那个窑厂。她要把那两个姑娘救出来,哪怕只能救一个也好,那是她复仇的第一步。

窑厂在山坳里,晚上风很大,吹得草沙沙响,像有人在哭。陆织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往里挪,隐约听到里面有男人的说话声,还有铁链拖地的声音。她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握紧了手里的“刀子”。

就在她快要摸到关押人的那间土房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到张老三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火把,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狰狞的笑。

“我就觉得你不对劲,果然想搞事。”张老三一步步走过来,“陆织啊陆织,你就不能安分点?非要找死?”

陆织转身就跑,可没跑两步就被绊倒了,脸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全是土腥味。张老三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拽起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以为你能救谁?救了她们,你和你那小崽子能活?”

“你们会遭报应的!”陆织挣扎着,用手里的“刀子”去刺他,却被他一把夺过,扔在地上踩碎了。

“报应?”张老三笑得更狠了,“这村子谁没买过媳妇?谁没干过这事?报应在哪?”他拽着她往回走,“回去我就把那小崽子绑起来,看你还敢不敢乱蹦跶!”

提到思衡,陆织瞬间僵住了。她停止了挣扎,任由张老三把她拖回家。张老三把她锁在柴房里,这次没给她留吃的,也没留水,大概是想让她好好“反省”。

柴房里又黑又冷,陆织蜷缩在角落,浑身都疼。她失败了,不仅没救到人,还打草惊蛇了。张老三以后只会看得更紧,她的计划……是不是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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