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金踪(1/2)
晨光透过糊着素白窗纱的槛窗,在书房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柔和的光斑。
那光斑的边缘随着日头渐高而缓缓移动,先是爬上紫檀木书案的一角,照亮了案头那方雕着云纹的端砚,砚池里的墨汁早已干涸,留下一圈深褐色的痕迹。接着,光线又漫过摊开的账册副本,纸张边缘微微卷曲,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批注在明亮的光线下纤毫毕现。
苏绣棠没有坐在书案后。
她站在靠墙而立的一张长条杉木案几前,案几上铺着一张极大的素白熟宣,几乎占了整面墙壁的宽度。宣纸上没有画,只有用不同颜色墨汁勾勒出的线条、圈点、以及蝇头小楷写下的标注。乍一看去,像一张怪异的地图,又像某种庞大机括的分解图。
她身上那件沉香色暗纹缠枝莲的杭绸褙子,袖口挽起两折,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成色普通的白玉镯子,随着她执笔的动作在腕骨处轻轻滑动。头发只用一支素银簪子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颈边,她也无暇去理。
左手边,是昨夜阿青带回的那些薄如蝉翼的拓印纸,小心地用细铜镇压着四角。右手边,则叠放着厚厚几摞册子——有锦鳞卫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收集的京城各大商号背景名录,有江南各府绸缎庄、银号、船行的往来记录摘抄,还有林微雨昨日刚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用暗语写就的江南商会内部通报。
她的目光,在拓印纸上的条目和右手边的资料之间来回移动。
指尖沾了点清水,在素白宣纸上某一处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湿润的圆痕。然后她执起一支紫毫小楷,蘸了墨,在那圆痕旁写下两个字:通海。
这是王德安账册上出现频率最高的银号名字。数笔巨额资金的周转,都经由这家设在城南的“通海银号”。银号规模不算顶尖,但在南洋贸易的款项汇兑上颇有名气。
她的笔尖向下移动,沿着一条虚拟的线,连接到宣纸另一侧几个用朱砂圈起来的商号名称:“宝月轩”、“琳琅阁”、“海天集”。这些都是账册上资金最终流向的南洋商号,明面上的东家各有其人,背景看似清白。
但林微雨送来的江南商会通报里,用隐晦的措辞提到,这几家商号近半年的货物流水与账面上的资金进出“略有出入”,且它们背后的真正操控者似乎“另有其人”。通报里还提及,京城皇商中主营南洋贡贸的几家,近来与几位皇子门下走动频繁,其中尤以“金玉满堂”的东家最为活跃。
金玉满堂。
苏绣棠的笔尖,在这个名字上悬停片刻。
皇商,姓金,主营南洋珍奇,与宫廷采办关系深厚,财力雄厚到可以轻松运作账册上那些令人咋舌的数字。而且,能被王德安那样眼高于顶的宫内实权人物尊称一声“先生”……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笔尖落下,在“金玉满堂”四个字上,画了一个浓墨的圈。然后从这个圈,延伸出数条细线,分别连接“通海银号”、“宝月轩”等商号,以及另一个用靛青色写下的、带着问号的称谓:“金先生?”
墨迹未干,在晨光里泛着幽暗的光泽。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谢知遥走了进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靛蓝色的劲装,料子是结实的细棉布,裁剪合体,便于行动。外罩一件同色系的披风,披风边缘用深色线绣着简单的回纹。头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束起,额前几缕碎发随意散落,衬得眉眼间少了平日那份侯府世子的矜贵,多了几分江湖人的利落与不羁。腰间束着牛皮腰带,挂着长剑,剑鞘是普通的鲨鱼皮,没有任何装饰。
他走到杉木案几旁,目光扫过宣纸上那些错综复杂的连线,最后落在那个浓墨圈起的“金玉满堂”上。
“有眉目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
苏绣棠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宣纸,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放下笔,指尖点了点“金玉满堂”旁边那个靛青色的问号:“王德安账册上最大的几笔不明资金,最终都流向几个南洋商号。但这些商号背景存疑。而江南商会内部的通报显示,‘金玉满堂’的东家金不换,近半年与几位皇子门下往来密切,且其名下有多条未曾报备的私船,航线成谜。”
她顿了顿,转过身,看向谢知遥。晨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那双沉静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能调动如此巨资,与南洋贸易密不可分,又能让王德安尊称‘先生’者,京城皇商中,姓金的,主营南洋的,唯此一人。”
谢知遥的眉头微微挑起。他走近两步,仔细看了看宣纸上那些连线,又拿起林微雨送来的那份通报,快速浏览了一遍上面的暗语。
“金不换……”他念出这个名字,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名字倒是个好彩头。‘金玉满堂’,呵,胃口也确实不小。”他放下通报,看向苏绣棠,“光凭这些关联推断,还不够。需要更实在的东西。”
“我知道。”苏绣棠的声音很平静,“所以需要双管齐下。你从江湖和漕运的路径去探,查他那些‘影子船’和走私货。阿青已经在码头了。而我,”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账册和商号资料上,“继续从钱款的来龙去脉里找破绽。这么大的资金流动,不可能毫无痕迹。”
谢知遥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有些事,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他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又停住脚步,回头道:“码头那边鱼龙混杂,我亲自去会会地头蛇。你自己……当心。”
苏绣棠微微颔首。
书房的门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远。
苏绣棠重新拿起笔,在“金玉满堂”与“通海银号”之间,又添上几条细细的虚线。然后她走到书案边,从最底下抽出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蓝皮册子。这是锦鳞卫早些年收集的、关于京城各家银号股东背景的杂录,当时并未特别留意,如今却可能藏着关键线索。
她翻开册子,找到“通海银号”那一页,指尖逐行下移。
股东名录,经营项目,往来大户……
窗外的日头又升高了些,光斑已经移到了她的裙裾边缘,那沉香色的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运河码头的喧嚣,在午时达到了顶峰。
阳光白晃晃地照在浑浊的河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散发的各种气味——粮食的土腥、腌货的咸臭、香料辛辣的芬芳、还有汗味、油脂味、炊烟味……种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码头区域的、躁动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无数船只挤在河道里,帆樯如林。赤膊的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木箱、货包,在狭窄的跳板上来来往往,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在阳光下闪着油光。监工的吆喝声、船老大的招呼声、商贩的叫卖声、还有孩童的嬉闹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巨大而嘈杂的声浪。
谢知遥将披风的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他带着两个同样作寻常护卫打扮的侯府亲随,穿过拥挤的人流,朝着码头西侧一片相对老旧的仓库区走去。
这片区域的房屋明显低矮破旧许多,路面也坑洼不平,积着黑乎乎的泥水。空气中那股腌臜的气味更浓了。一些穿着短打、眼神飘忽的汉子蹲在墙角阴影里,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谢知遥对这片区域并不陌生。定北侯府名下也有商队走漕运,早年他随父亲打理庶务时,也曾接触过码头上的各色人物。他知道,要找真正的“地头蛇”,不能去那些光鲜的大商行,得来这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
他走进一家门口挂着破旧酒旗的小酒肆。店里光线昏暗,摆着几张油腻的方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柜台后站着个满脸横肉的胖掌柜,正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
谢知遥径直走到柜台前,放下一锭足有五两的雪花银。
银子落在木质柜台上,发出沉闷而诱人的声响。
胖掌柜的动作停住了,眯起眼睛打量着谢知遥。
谢知遥压低声音,语气平淡:“找赵老大。”
胖掌柜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在那锭银子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谢知遥和他身后那两个虽然穿着普通但站姿挺拔的随从,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客官找赵老大?可不巧,赵老大这会儿……”
“告诉他,有笔南洋货的大生意,想找他牵个线。”谢知遥打断他的话,又放下一锭银子,“这是茶水钱。生意成了,另有重谢。”
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胖掌柜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不少。他左右看了看,迅速将银子扫进柜台下,朝里间歪了歪头:“客官稍坐,喝杯茶,小的这就去问问赵老大得不得空。”
谢知遥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边坐下。随从立在他身后。很快,一个瘦小的伙计端上来三碗粗茶,茶叶粗劣,水也带着股河腥味。谢知遥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酒肆内外。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胖掌柜从里间掀帘出来,脸上笑容更盛:“客官,赵老大请您里面说话。”
谢知遥起身,示意随从在外等候,独自跟着胖掌柜进了里间。
里间比外头更暗,只点着一盏油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汉子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敞着怀,露出胸口一片青黑色的猛虎刺青,刺青张牙舞爪,几乎覆盖了整个胸膛。他手指上戴着几个硕大的金戒指,正拿着一个铜烟壶,慢悠悠地吸着。见谢知遥进来,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谢知遥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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