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智取(1/2)

西苑的湖水,在巳时的阳光下,呈现一种近乎凝固的、沉沉的碧色。

那不是运河里那种流动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青黄,也不是江南园林中小池那种清浅透亮的绿,而是一种被皇家气韵浸染了数百年的、厚重而深沉的碧,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祖母绿宝石,镶嵌在层叠的假山、亭台、垂柳之间。湖面很静,偶有锦鲤翻起水花,或是微风拂过带起涟漪,都显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这片皇家苑囿特有的、庄严而静谧的氛围。

湖心最大的水榭名为“撷芳殿”,三面临水,只有一道九曲廊桥与岸相连。殿宇是仿江南园林样式建造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却比寻常江南建筑更为开阔恢弘。此刻,殿内临水的轩窗全部敞开,湖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荷花的清香穿堂而过,吹散了夏日的闷热。

殿内陈设清雅,紫檀木的桌案上摆放着时令瓜果和精致的茶点,宫女们穿着统一的浅碧色宫装,垂首侍立,动作轻巧无声。

五皇子赵珩坐在主位,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四爪蟒袍,玉冠束发,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他今日邀了几位平日走得近的宗室子弟,以及几位清流文臣家的年轻公子,还有……苏绣棠。

苏绣棠坐在赵珩左侧下首的位置,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白兰绕枝纹的宫装,颜色与宫女们的服饰相近,却因料子更为贵重、绣工更为精致,而显得截然不同。白兰花纹样清雅,用银线勾勒,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头发梳成端庄的随云髻,髻上只簪了一对珍珠蝴蝶钗,蝴蝶的翅膀薄如蝉翼,随着她微微的动作轻轻颤动。脸上薄施粉黛,唇色是自然的嫣红,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客人的恭谨与些许好奇。

她的坐姿很端正,背脊挺直,双手叠放在膝上,目光平和地注视着殿外湖光山色,偶尔在赵珩说话时,微微侧首聆听,唇边带着浅淡而得体的笑意。一切都符合一个被皇子邀请游园、又稍显拘谨的“远亲”该有的仪态。

谢知遥也在受邀之列,坐在另一侧。他今日换上了墨绿色麒麟纹的世子常服,玉带銙蹀躞,既彰显了侯府世子的身份,又不至于过于张扬。他神态闲适,与身旁一位宗室子弟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却偶尔不着痕迹地掠过殿外廊桥方向,又迅速收回。

宴席的气氛轻松而融洽。众人品茶,赏景,谈论着近日京中的诗文雅事,偶尔爆发出几声克制的笑声。

按照宫中惯例,此类由皇子主持的小型游园宴会,内务府需派遣得力官员在场,负责一应调度伺候事宜。今日当值的,正是副总管王德安。

此刻,王德安就垂手侍立在撷芳殿外廊下的阴影里。

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蟒纹补子太监服,料子挺括,浆洗得笔挺。帽檐下露出花白的鬓角,脸上皱纹深刻,但皮肤保养得宜,透着一种久居室内、不见风霜的苍白。他的身形微胖,但并不臃肿,站姿恭谨,背脊却挺得很直,显示出在宫中浸淫数十年养成的、不容忽视的威仪。一双手拢在袖中,只露出保养得极好的、戴着翡翠戒指的右手拇指,戒指上的翡翠水色莹润,在阴影里泛着幽幽的绿光。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身前三步远的青砖地上,耳朵却竖着,留意着殿内的动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近乎麻木的恭顺。

殿内,赵珩正笑着对众人道:“……这西苑的景致,四时不同。春日看桃李,夏日赏荷,秋日观枫,冬日踏雪,各有妙处。今日请诸位来,便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必拘礼,随意些才好。”

众人纷纷笑着附和。

苏绣棠适时地微微倾身,声音轻柔地开口:“殿下雅兴。这西苑规制宏大,景致天成,一草一木,一亭一阁,看似随意,实则匠心独运。民女方才一路行来,见各处洒扫洁净,陈设有序,伺候的宫人亦进退有度,想来内务府诸位大人调度安排,必是费了极大的心思。”

她这话说得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

赵珩闻言,笑容更深了些,目光转向殿外廊下:“王伴伴。”

王德安立刻躬身应道:“奴才在。”

“苏姑娘夸你们内务府办事周到呢。”赵珩的语气温和,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对下人的一点嘉许。

王德安连忙趋步上前,在殿门口跪下,叩首道:“奴才等分内之事,不敢当贵客夸赞。皆是殿下恩典,奴才等唯尽心竭力而已。”

姿态放得极低,言辞也极恭顺。

苏绣棠却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些许认真的神色:“王总管过谦了。这般大的园子,这般多的琐事,能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纹丝不乱,非有大才且经验老道者不能为。民女在家中亦曾学着打理些许庶务,深知其中艰难。”她转向赵珩,语气带了点恰到好处的恳求,“殿下,民女有个不情之请……待会儿若王总管得空,能否容民女请教一二?也好让民女长长见识,学些理家持事的皮毛。”

这话说得极其漂亮。既抬高了王德安,显示了求教之心,又不过分热络,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赵珩显然很满意苏绣棠这般“好学”又“识大体”的态度,他笑着颔首:“这有何难。王伴伴,”他看向王德安,“稍后宴席散了,若你无其他要紧事,便与苏姑娘分说一二。苏姑娘是江南来的,见识不同于京中闺秀,你们也可互相探讨。”

王德安心中微微一怔。

他久居深宫,见识过各色人等,自然不会被几句恭维话冲昏头脑。这位苏姑娘,他昨日便得了“干儿子”小顺子传来的消息,知道是五殿下新近“认下”的远亲,似乎颇得殿下和静妃娘娘青眼。此刻对方突然提出要向自己“请教”,是真心求教,还是另有所图?

但五殿下已经开口,他断无拒绝之理。更何况,对方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话语间又给足了他脸面……

他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声音愈发恭敬:“奴才遵命。能得贵人垂询,是奴才的福分。只是奴才粗鄙,见识浅陋,恐贻笑大方。”

“王总管太客气了。”苏绣棠温言道,随即便不再多说,转而与身旁另一位女眷低声交谈起园中花卉来。

王德安退回廊下阴影中,垂手侍立,心中那点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眼角余光瞥见苏姑娘那副温婉恬静、与旁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能有什么深沉心思?大抵真是好奇宫中规制,想学些打理家务的本事吧。毕竟,能被五殿下如此看重,日后或许……

他心中暗自思量着,戒心不觉放松了些许。

宴席继续进行。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众人移步至水榭外侧的观景平台。平台探出水面,以汉白玉栏杆围护,脚下便是清澈的湖水,能清晰地看见水中悠游的锦鲤,红的、金的、白的,在碧绿的水草间穿梭。

谢知遥与那位宗室子弟也走到了栏杆边,指着远处湖心小岛上的亭子,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谢知遥似乎是为了更清楚地指点方位,身体微微向外探出,手扶着栏杆。忽然,他腰间悬挂着的一块玉佩,不知怎的,那系着玉佩的丝绦竟突然松脱!

那玉佩色泽温润,雕刻着精致的螭龙纹样,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看便非凡品。它从谢知遥腰间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噗通”一声,直直坠入了栏杆外的湖水中!

水花不大,只溅起几点细碎的水珠。

但谢知遥的脸色却瞬间变了。

他猛地探身向下望去,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我的玉佩!”

众人闻声纷纷围拢过来。

“谢世子,怎么回事?”赵珩也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道。

“是陛下前年赏赐的那块羊脂白玉螭龙佩!”谢知遥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着玉佩落水的那片水域。湖水碧绿,深不见底,哪里还有玉佩的影子?“系绳不知怎地松了……这、这可是御赐之物!”

御赐之物落水,这可不是小事。

赵珩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他立刻转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太监宫女下令:“快!会水的都下去找!务必寻回来!”

几名身手矫健、显然熟识水性的太监和侍卫连忙应声,脱去外袍,便要下水。

王德安作为现场内务府职位最高者,此刻也急步上前。他心中暗叫晦气,怎么偏偏在他当值时出这种纰漏?御赐之物遗失,即便最后寻回,他少不得也要担个“伺候不周”的干系。他连忙对赵珩躬身道:“殿下莫急,奴才这就亲自去盯着,定让他们将玉佩完好无损地寻回来!”

赵珩点了点头:“王伴伴,你经验老道,快去。多叫些人手,仔细打捞,莫要损坏了玉佩。”

“嗻!”王德安应了一声,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走向水边,指挥着那些准备下水的太监侍卫,又吩咐人去取更长的竹竿和捞网。

一时间,水榭平台边一片忙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那片碧绿的湖水,和那群在水中摸索、在岸边指挥的人群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王德安转身急匆匆走向水边、背对着撷芳殿方向的那一刻,一直安静站在苏绣棠身后、扮作普通小太监模样的阿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苏绣棠点了一下头。

苏绣棠的目光,似乎也被水边的忙乱吸引,担忧地望着那边。她的指尖,却在袖中,轻轻蜷缩了一下。

阿青的身影,如同融入水汽的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苏绣棠身后。他没有走向喧闹的水边,而是借着廊柱和茂盛花木的遮掩,身形一闪,便隐入了撷芳殿侧后方一条通往内务府临时值房的小径。

值房设在撷芳殿后不远处的一排厢房里,此刻因为主管官员王德安被调去处理“意外”,其他低阶太监和杂役也多被叫去水边帮忙或看热闹,显得格外安静。

阿青的脚步轻得像猫,落地无声。他迅速来到标有“内务府”字样的那间厢房外,左右一扫,确认无人,指尖在门缝处某个不起眼的位置轻轻一拨——那是他之前探查时暗中做下的手脚——门闩便悄无声息地滑开。

他闪身而入,反手将门虚掩。

厢房不大,陈设简单。靠墙是几张书案和椅子,正中一张较大的紫檀木书案,桌角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个青铜笔架,案几上还摊开着几份今日宴席的物料清单。这显然是王德安临时处理事务的位置。

阿青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迅速扫过整个房间。他没有去碰那些明面上的文书,而是径直走到紫檀木书案后。

他蹲下身,手指在书案侧面和下方的木质纹理上缓缓摸索。案腿、榫卯接缝、抽屉底板……他的动作极快,却又异常仔细,指尖感受着每一处细微的凹凸与温度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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