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迷局(1/2)
晨光透过书房窗棂上糊着的素白窗纸,将室内染成一片朦胧的、带着灰调的乳白。
那光不像午后的阳光那般炽烈分明,也不像暮色那般昏黄暧昧,它清清浅浅的,仿佛掺了水,均匀地洒在紫檀木书案的桌面,洒在摊开的素笺舆图上,洒在那只盛放着两个空香囊锦袋的白玉浅盘边缘,给所有物事都镀上了一层柔软的、没有温度的光晕。
苏绣棠坐在书案后,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面杭绸褙子,料子轻薄,几乎没有什么纹饰,只有袖口处用淡青色的丝线绣了几枝疏落的绿萼梅,梅花瓣细如米粒,不细看几乎瞧不出来。长发没有梳成繁复的发髻,只用一根通透的青玉簪子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她微微前倾的姿势,在脸颊旁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的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肤色在晨光里显得过分白皙,甚至能看清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眼下仍有熬夜留下的痕迹,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像两口被晨露洗过的深潭,清澈,平静,潭底映着书案上那些纷乱的线条与符号,也映着一片沉静的思量。
她的指尖,悬在摊开的京城简图上方。
简图是临时绘制的,只勾勒了内城的大致轮廓和主要街道。几个关键的位置用炭笔做了醒目的标记——代表定北侯府所在崇仁坊的黑点,代表城南别院的小圈,代表“如意斋”所在棋盘街的三角,代表西市萨阿达铺子位置的叉,还有……代表皇城区域,被特别用朱砂勾勒出的一个不规则的方块。
而在皇城那个方块里,靠近西侧边缘,又用更细的炭笔,点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点。
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小顺子,长春宫杂役,左手小指残,眉间痣”。
在那墨点不远处,另一个稍大些的墨点旁则标注着:“静妃,长春宫主位”。
两个墨点之间,苏绣棠用炭笔画了一条极细的、若有若无的虚线。
虚线的旁边,放着那只白玉浅盘。盘中的两个锦袋——淡紫色的和鹅黄色的——已经被拆解开来,里面的香料被取走查验,只剩下空空的、绣工精美的锦缎外壳,像两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华丽的蝶蜕,静静躺在温润的玉质盘底。
苏绣棠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两个空锦袋上。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坐在书案另一侧的谢知遥。
谢知遥今日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云纹直身,料子是常见的杭绸,纹样低调,腰间只束了一条普通的墨色丝绦,没有佩玉,也没有悬剑。头发用同色的发带束起,脸上神情平静,只是眼底深处同样有着思虑的痕迹。他手中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关于昨日宫宴后各府反应的简录,却没有在看,目光同样落在书案上那幅简图和玉盘上。
“我们之前,”苏绣棠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晨光里显得有些空灵,却字字清晰,“或许陷入了一个误区。”
谢知遥抬眼看向她。
苏绣棠的指尖,轻轻点在玉盘中那个淡紫色的锦袋上:“我们一直在思索,静妃娘娘赠我此香囊,究竟是何意图?是示好?是拉拢?还是……暗藏祸心?”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将那柔软的锦袋按得凹陷下去:“我们所有的推测,都建立在‘静妃知情且主导’这个前提上。可若……”
她顿了顿,手指移开,悬在代表小顺子的那个墨点上方:
“若这个前提,根本就是错的呢?”
谢知遥的眼神微微一凝。
“谁能轻易在静妃娘娘赏赐之物中动手脚?”苏绣棠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谁能接触到宫中专供的、调配好的安神香料?谁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幻梦藤’这等稀有诡谲之物,研磨得如此细微,均匀掺入其中,而不被察觉?”
她的目光从谢知遥脸上移开,重新落回简图,落在那条连接小顺子和静妃的虚线上:
“内务府掌管宫中用度采买,自然有可能。但内务府人多眼杂,手续繁琐,要在送往各宫的定例香料中做长久的手脚,风险太大。”
她的指尖,缓缓移向小顺子那个墨点:
“还有一种人……那些能频繁接近、甚至经手各宫物品的,最底层的、不起眼的杂役太监。”
谢知遥的眉头缓缓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又被更深的思虑取代:“小顺子半年前调入长春宫,做的就是传递、跑腿的杂役。他确实有机会接触宫中流通的各类物品,包括……各宫主子赏赐出去的东西。”
“不止是机会。”苏绣棠的指尖在那墨点上轻轻画了个圈,“他左手残缺,却能从一个无关紧要的司苑局花匠,调入长春宫这等要紧地方,即便只是杂役,也必是走了门路,或有‘过人之处’。而这‘过人之处’,或许就是……他能为某些人,办某些寻常人办不了的事。”
书房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晨光又明亮了些,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窗棂清晰的菱形格影。远处隐约传来街市的叫卖声,车马声,新的一天已然开始。
“需要验证。”谢知遥放下手中的简录,声音沉稳,“验证‘幻梦藤’的源头,验证小顺子是否真有能力、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东西。”
苏绣棠点了点头:“双管齐下。我去查‘幻梦藤’在京城可能的流通渠道。你……”她看向谢知遥,“能否安排可靠人手,设法在宫人轮休出宫时,盯住小顺子?不必跟得太紧,只需观察他出宫后的行踪,接触何人,去往何处。若有异常,立刻回报。”
谢知遥没有丝毫犹豫:“可以。冯公公那边有些可靠的旧识,对宫中轮休规矩和底层太监常去的落脚点了如指掌。我这就去安排。”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起身。
谢知遥匆匆离去,布置盯梢事宜。
苏绣棠则回到内室,换了一身更便于外出的衣裳——依旧是素净的颜色,料子中等,像寻常殷实人家的女眷。她略施薄粉,遮住眼下的倦色,发髻也梳得规整些,戴上一顶边缘垂着轻纱的帷帽。
辰时三刻,她带着一名扮作丫鬟的锦鳞卫女子,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离开了城南别院。
马车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最终停在城西靠近金城坊的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上。
这里并非主要商业区,铺面不多,但都很有些年头。苏绣棠的目标,是一家名为“清韵斋”的老字号香料铺。
铺子门面不大,黑漆招牌上的金字已经有些黯淡。推开厚重的榆木门板,一股极其复杂却层次分明的香气便扑面而来。不是西市那种浓烈混杂的异域风味,也不是宫中那种精致却略显刻板的复合香气,而是一种更沉静、更醇厚、仿佛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于草木精华本身的馥郁。
铺内光线柔和,靠墙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药柜,一个个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各种香料药材的名称。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柜台,台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映出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柜台后,一位穿着半旧栗色绸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戴着玳瑁边的眼镜,用一杆极其精巧的铜秤,仔细称量着一些深褐色的树脂块。
听到门响,老者抬起头,透过眼镜片望过来,眼神温和而精明。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尖和指甲缝里残留着经年累月沾染香料留下的、洗不去的淡淡颜色。
“客人想寻些什么香料?”老者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吐字清晰。
苏绣棠走到柜台前,隔着轻纱,目光扫过柜台上那些盛放在洁白瓷碟里的香料样品——颜色各异的粉末,形态奇特的根茎,晶莹剔透的树脂,还有晒干的花朵和叶片。她轻轻摘下半边帷帽的纱帘,露出清丽而平静的面容。
“掌柜的,我想配一味安神的香。”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家中长辈近来睡眠不安,听闻京城‘清韵斋’的香料最是正宗,特来请教。”
老掌柜放下手中的铜秤,脸上露出生意人惯有的、却又不过分热络的笑容:“小姐客气了。安神的香方众多,不知府上长辈是何种情形?是心绪不宁,还是惊悸多梦?抑或是年老体虚,神思倦怠?”
苏绣棠故作沉吟:“似是心绪浮动,难以安寝,白日里也常觉神思涣散,记性也不如从前了。”
老掌柜点了点头,从柜台下取出几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分别让苏绣棠嗅闻:“这是上好的龙脑,清心开窍;这是陈年的苏合香,通窍安神;这是甘松,解郁醒脾;这是柏子仁,养心安神……”
他一一介绍着,如数家珍。
苏绣棠仔细嗅闻,时而点头,时而微微蹙眉,似乎不太满意。待老掌柜介绍完一轮常见的安神香料,她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掌柜的,这些香料都是极好的。只是……我曾听一位游方的郎中提及,南疆有些特殊药材,于安神定惊有奇效,不知您这里可有类似之物?”
老掌柜闻言,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重新戴上眼镜,仔细打量了苏绣棠一眼,笑容淡了些,语气却依旧客气:“小姐说笑了。南疆湿热,多产瘴疠之物,虽有少数可入药,但性多猛烈诡谲,稍有不慎反受其害,岂是能随便掺入安神香中的?小店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断不敢售卖那些来历不明、药性难测的东西。”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关系,又暗示了对那些“特殊药材”的了解和忌讳。
苏绣棠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与恍然:“原来如此,是民女孤陋寡闻了。只是那郎中说得神乎其神,提及一种名‘幻梦’的藤蔓花粉,说是安神妙品……”
“幻梦藤”三个字一出口,老掌柜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顿住了。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苏绣棠,这一次,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接话,只是沉默了片刻。
铺子里很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还有香料柜里散发出的、沉静的幽香。
许久,老掌柜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小姐……是从何处听闻此物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