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双线(2/2)
阿青低着头,声音有些含糊:“找陈老先生,家里长辈让送点东西来。”
小学徒打量了他一下,指了指后堂:“师父在后院晒药,从这边过去。”
阿青道了声谢,穿过前堂,掀开一道青布门帘,走进后院。
后院比前堂宽敞许多,地面用青砖铺就,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架着许多竹匾,匾里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药材,在晨光下散发出各自独特的香气。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件半旧藏青布袍的老者,正弯着腰,用一个特制的小耙子,仔细地翻动着竹匾里一些深褐色的根茎。
听到脚步声,老者直起身,眯着眼看过来。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却依旧清明有神。
“陈老先生。”阿青走上前,躬身行礼。
陈老先生打量了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没有多问,只是指了指旁边一间僻静的厢房:“进去说话。”
厢房是陈老先生平日钻研药方、处理珍稀药材的地方,陈设简单,却一尘不染。靠墙是多宝阁,阁上摆满了各种瓷罐、玉瓶、铜臼。窗边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几本摊开的、纸张泛黄的古籍。
阿青关上门,从褡裢夹层中取出那个鹅黄色的香囊,双手奉上。
“我家姑娘说,请老先生务必仔细查验此香囊中所有成分。”
陈老先生接过香囊,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凑到鼻端,隔着锦缎轻轻嗅了嗅。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才走到书案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副洁白的细棉手套戴上,又拿出几个洁白的玉碟、一把细如发丝的银镊子、一根特制的银针。
他极其小心地拆开香囊的系绳,将里面的香料缓缓倾倒在最干净的一个玉碟中。
香料是研磨得极细的粉末,混合着一些细小的干花碎片,颜色深浅不一,散发出复合的香气。
陈老先生拿起银针,极其缓慢而仔细地拨弄着那些香料粉末。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时而用镊子夹起一小撮,放在另一个玉碟中,凑到眼前,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仔细观察;时而用银针的尾端蘸取一点粉末,放到鼻端深深嗅闻;时而又用指尖捻起一点点,在指腹间轻轻摩擦,感受其质地。
他的眉头,随着查验的深入,渐渐蹙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阿青安静地站在一旁,屏息凝神,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窗外和门外的动静。百草堂外围,他安排了四名锦鳞卫的好手,分别占据着制高点和出入口,确保无人能无声无息地靠近。
终于,陈老先生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的银镊子,从香料粉末的深处,极其小心地夹起了几粒东西。
那东西极小,颜色是深褐色,几乎与周围磨碎的香草根茎粉末融为一体,若非眼力极佳、又全神贯注地寻找,根本无从发觉。
他将那几粒深褐色的微小颗粒,单独放在一个空白的玉碟中央。
然后,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看向阿青,声音低沉而凝重:
“苏姑娘让你来问,老夫便直言不讳了。”
他指着玉碟中那些深褐色的微粒:“这香囊所用的基础香料,确是上等的安神配方,龙脑、苏合香、甘松、茉莉、柏子仁……配伍精当,用料考究,是宫中的手艺无疑。”
他的手指移向那几粒深褐色微粒:“但这里面,被人极其巧妙地掺入了别的东西。”
阿青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此物,名‘幻梦藤’。”陈老先生的声音更沉了几分,“产自南疆湿热瘴疠之地,其花夜间开放,花粉有异香。微量使用,配合其他安神药材,确有舒缓神经、助人安眠之效,甚至能让人产生些许愉悦的梦境。”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但此物有一特性——会使人产生依赖。若长期佩戴,特别是佩戴者所处环境中,恰好燃有某些特定的、能激发其药性的熏香,这依赖会逐渐加深。初始只是觉得离了此香便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日久天长,则可能精神渐趋涣散,反应迟钝,甚至……出现幻觉,性情大变。”
阿青的背脊,瞬间绷紧。
“可能查明此物来源?”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冷意。
陈老先生缓缓摇头,叹了口气:“难。‘幻梦藤’极其罕见,生长条件苛刻,采集和炮制更需特殊手法。因药性诡谲,本朝太医院早有明令,严格控制其使用,寻常药铺根本不可能有此物。能将其研磨得如此细微,均匀混入上等安神香料之中,且不破坏原有香气平衡……非顶尖的调香圣手,或是精通药理的大家,绝难做到。”
他看向阿青,眼神复杂:“苏姑娘……怕是惹上不得了的人物了。赠此香囊者,绝非善意。”
阿青沉默片刻,从褡裢夹层中,又取出那两片金黄色的薄片,放在书案上。
“此物,老先生可识得?”
陈老先生重新戴上眼镜,拿起薄片,对着光线仔细看了又看,又凑到鼻端闻了闻,甚至还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边缘。
他的脸上,露出了比方才更加惊疑不定的神色。
“这……这是‘金蝉衣’?”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又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激动,“不对,不完全是……质地更轻,纹理更细,韧性也更强……像是‘金蝉衣’,却又似是而非,像是……用更精妙的法子炼制过?”
他抬头看向阿青,眼中充满了探究:“此物从何而来?”
阿青避而不答,只问:“老先生可知,此物有何用途?”
陈老先生沉吟许久,才缓缓道:“若真是‘金蝉衣’或其变种……那是一种极其珍稀的药材,传闻有封存药性、延缓挥发、甚至改变药物作用方式的神奇功效。多用于保存那些药性猛烈、易散失的罕见毒物或奇药,或者……用于制作某些需要延时触发、或需要特定条件才能生效的……特殊之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了玉碟中那些“幻梦藤”的花粉微粒。
阿青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没有再问,只是将陈老先生查验香囊的结果和关于“金蝉衣”的推测牢牢记在心中,然后小心地收起那两片金黄色薄片,又将香囊的残渣仔细包好,向陈老先生深深一揖,转身离开了百草堂。
当他回到城南别院时,天色已近午时。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谢知遥也从宫墙外那处偏僻的茶寮回来了。
密室中,长明灯依旧亮着。
苏绣棠坐在书案后,听着阿青毫无遗漏地复述陈老先生的话,又听着谢知遥带来的、从冯公公那里得到的消息。
“小顺子。”谢知遥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原名不详,净身入宫后得此名。原在司苑局当差,负责花木养护,是个不起眼的粗使太监。约莫半年前,被调入静妃娘娘所居的长春宫,做些传递消息、跑腿打杂的役使。”
“调令并非出自长春宫主位静妃娘娘,而是通过内务府一位姓李的副总管下达。”谢知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而这位李副总管……与二皇子母族,承恩公府,往来甚密,是承恩公夫人娘家一个远房侄子的连襟。”
阿青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平稳却带着寒意:“香囊中混有‘幻梦藤’花粉,微量可致依赖,长期或与特定熏香相遇,可令人精神涣散,产生幻觉。掺入手法高明,非寻常人能为之。那‘金蝉衣’薄片,陈老先生推测可能用于封存或改变药性,制作特殊之物。”
密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只有长明灯芯燃烧时那极其细微的声响。
苏绣棠的目光,缓缓扫过书案上的素笺,玉盘中的香囊,最后落在谢知遥和阿青脸上。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梳理着看不见的丝线。
“小顺子,长春宫杂役,调令关联二皇子母族。”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敲击在寂静的空气里,“香囊,静妃所赠,内含能致人依赖、惑人心神的‘幻梦藤’。”
她抬起眼,眸色深沉如古井,井水无波,却映不出半点天光。
“小顺子若为二皇子安插在静妃身边的眼线,”谢知遥的眉头紧紧锁起,声音带着困惑与凝重,“静妃为何要赠你这内含蹊跷的香囊?若静妃本就心怀叵测,欲对你不利,又为何会允许、甚至可能默许对手的眼线,潜伏在自己宫中?”
这矛盾,像一团乱麻,缠绕在眼前。
苏绣棠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日光,透过高墙的缝隙,在密室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明亮却冰冷的光斑。
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要么,静妃并不知香囊有问题。赠香囊是出于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缘由,而小顺子的存在,她也可能并不知情,或无力干预。这一切,是隐藏在更深处的他人,借她之手,甚至借二皇子之势,布下的迷局。”
她顿了顿,指尖在“小顺子”和“香囊”之间,虚虚画了一条线。
“要么……”
她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像深冬屋檐下凝结的冰棱:
“这母子二人,所图之事,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大,更险。他们连自己身边的人都可作为棋子利用,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混淆视听,将水搅得更浑。”
她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的密室门,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门板,看到那座巍峨而沉默的皇城。
“这池水,”她轻声说,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比我们想的,要浑得多,也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