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收网(1/2)
钱塘江口的雾浓得能拧出水来。
不是前几日那种贴着江面蠕动的薄雾,而是从江心深处、从海底裂缝、从那些看不见的暗流交汇处,一股脑涌上来的、沉甸甸的、乳白色的浓雾。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将天地万物都浸在里面,浸得轮廓模糊,浸得声音沉闷,浸得连时间都仿佛凝滞了,凝滞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潮湿而寂静的混沌里。
月光被雾吞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点极淡的、灰蒙蒙的光晕,光晕悬在天穹最高处,像一只垂死的眼睛,无力地俯瞰着这片被雾笼罩的、沉默的水域。江面很静,静得反常,平日里这个时候,潮水该是涨得最急的时候,浪拍石岸,声如奔雷。可今夜没有,江水只是微微起伏,起伏得很慢,很轻,像巨兽沉睡时胸膛缓慢的起伏,一起,一伏,带着某种沉重而悠长的节奏。
雾里,有三艘船的影子。
影子很大,很黑,像三头蛰伏在水面的巨兽,静静地泊在江心偏北的水域,那里有一片突出的沙洲,沙洲的阴影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像巨兽张开的嘴,将这三艘船含在嘴里,含得严严实实。船是水师的巡防船,制式统一,船身漆成深灰色,帆是收着的,桅杆光秃秃地指向雾蒙蒙的天穹,甲板上没有灯火,只有船舷两侧各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罩蒙着厚厚的黑布,只漏出一点极微弱的光,那光在浓雾里变成一团团昏黄的、毛茸茸的光晕,勉强照亮周围三尺的水面。
主船上,谢知遥站在船舷边,身上穿着墨色的鳞甲。
甲是特制的轻便鳞甲,甲片用精钢反复锻打而成,薄如蝉翼,却韧性极强,甲片之间用细密的银链相连,行动时不会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甲外罩着一件红色的战袍,战袍的料子是上好的蜀锦,锦面用金线绣着海浪和云纹的图案,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暗沉的光。袍子的下摆在江风里微微飘动,缨穗飞扬,像一团在雾里燃烧的、沉默的火焰。
他的右手按在剑柄上,剑已经出鞘三寸,露出寒光凛冽的剑身,剑身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令人心悸的银白。左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在鳞甲冰凉的表面无意识地摩挲着,摩挲得很快,很快,快得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他的目光穿过浓雾,望向东南方向,望向那片更深的、更浓的黑暗,黑暗里,隐约能看见一点灯火——一点孤零零的、在雾里明灭不定的灯火,像溺死者最后吐出的、渐渐消散的气泡。
那是漕船的接应信号。
明灭三次,停一息,再明灭两次——正是三日前,张猛从那个竹筒里得到的暗号。
谢知遥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他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杆标枪,标枪插在甲板上,插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里,插在这个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子时初刻。
甲板上,还站着二十几个“水兵”。
他们都穿着水师的戎装,可站姿松散,有人靠在船舷上打哈欠,有人蹲在角落里低声交谈,有人甚至拿出酒壶偷偷抿了一口——一切都像极了寻常巡防船上那些懈怠的、混日子的老兵油子。可如果仔细看,能看见他们的眼睛——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亮得像一群在暗处窥伺的狼,狼的爪子藏在袖中,袖中握着淬毒的短刃,刃尖抵着掌心,随时可以刺出,刺进猎物的咽喉。
他们是谢知遥亲自挑选的亲卫,个个身手不凡,个个手上都沾过血。
而在主船后方,约莫五十丈外,江心那片沙洲的阴影深处,还泊着一艘船。
船不大,比巡防船小一圈,船身漆成与江水几乎融为一体的墨绿色,帆是特制的软帆,吃风很深,却收得严严实实,桅杆上没有任何标识,甲板上也没有灯火,整艘船像一块漂浮在水面的、沉默的礁石,礁石上站着一个人。
苏绣棠站在船头,身上穿着深青色的钦差官服。
官服外罩着一件软甲,甲是特制的,薄而韧,罩在官服下几乎看不出来,只在领口和袖口露出一点银色的边缘。肩上披着一件墨色的斗篷,斗篷的料子是防水的油布,在浓雾里泛着暗沉的光。头发梳成了简单的官髻,髻上插着一支青玉簪,簪头没有任何装饰,素净得像一根冰锥。
她的手里拿着一支单筒千里镜,镜筒是黄铜铸的,镜身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铜光。她将千里镜举到眼前,镜筒对准东南方向那片浓雾,对准雾里那点明灭不定的灯火。
镜片里,世界被拉得很近,近得能看见灯火下那艘船的轮廓——是一艘漕船,船身很宽,吃水很深,甲板上堆满了用油布盖着的货物,货物堆得像小山,小山在雾里摇晃,像一头负重的、缓慢移动的巨兽。船头站着几个人,都穿着普通的船家短打,可站姿很稳,手都按在腰间,腰间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兵器。
正中那个人,个子不高,面皮黝黑,留着络腮胡,胡须焦黄,在灯火下泛着油腻的光。他的眼睛很小,却亮得惊人,亮得像两点鬼火,在浓雾里扫视着周围的水域,扫得很慢,很仔细,像一头嗅到危险气味的野兽。
是那个漕船管事——白莲组织负责这次“药材”押运的小头目。
苏绣棠的指尖在千里镜的镜筒上轻轻摩挲,摩挲得很快,很快,快得像某种无声的计算。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像不存在,可心跳很快,快得像擂鼓,咚,咚,咚,一下一下,砸在胸腔里,砸得胸口发闷,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是恐惧,是兴奋——那种即将揭开最后谜底、即将斩断最后黑手的兴奋。
而在这兴奋底下,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的责任——对这片水域的责任,对这支水师的责任,对那些可能因为今夜行动而流血、甚至送命的人的责任。
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轻,很快,快得几乎看不见。
然后她放下千里镜,转头,看向船尾的方向。船尾的阴影里,站着几个人,都穿着紧身的水靠,水靠是墨绿色的,与江水几乎融为一体。为首的那个,个子瘦小,背微微佝偻,可站得很稳,像一根钉在甲板上的钉子。
是阿青。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口中衔着分水刺,刺身是精钢打造的,三棱,带血槽,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背上背着一个特制的油布包裹,包裹防水,里面装着记录用的炭笔和薄绢,还有几样应急的工具;腰间系着绳索,绳索另一端连着船尾,随时可以滑入水中,像一条鱼,悄无声息地游向猎物。
苏绣棠对他点了点头,很轻,却很坚定。
阿青躬身,深深一礼,然后转身,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墨绿色的江水中,水花很小,小得像一片落叶飘落,很快就消失在浓雾笼罩的江面下。他身后,另外几个穿着水靠的身影也相继滑入水中,像一群归海的鱼,转眼消失不见。
江面又恢复了死寂,只有浓雾,只有那点明灭不定的灯火,只有三艘巡防船沉默的影子,和沙洲阴影深处那艘更沉默的指挥船。
子时一刻。
漕船终于驶近了。
船速很慢,慢得像在爬,船头那盏孤灯明灭三次,停一息,又明灭两次——暗号正确。
主船上,张猛站在船舷边,身上穿着水师将领的甲胄。
甲胄是制式的,胸前的护心镜磨得锃亮,能映出周围昏黄的灯光,也能映出他自己那张苍白的、汗珠密布的脸。他没有戴头盔,头发用一根布带胡乱束着,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额角的青筋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按得很紧,紧得指节发白,可手在微微颤抖,颤抖得很厉害,厉害得几乎握不住剑柄。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艘越来越近的漕船,盯着船头那点明灭不定的灯火,盯着灯火下那个面皮黝黑、留着络腮胡的管事,盯着管事那双亮得像鬼火的眼睛。
他能感觉到——身后,谢知遥的目光像两柄冰冷的刀,扎在他的背脊上;两侧,那些“水兵”虽然站姿松散,可呼吸很轻,轻得像不存在,那是高手才有的吐纳方式;更远处,沙洲阴影深处,还有一双眼睛,一双更冷静、更锐利、更不容置疑的眼睛,在浓雾里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注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注视着他即将踏出的、万劫不复的一步。
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淌进甲胄的缝隙里,淌进贴身的衣物里,将衣物浸得湿透,湿透的衣物黏在皮肤上,冰冷,黏腻,像一层甩不掉的、裹尸的布。
可他不能停,不能退,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因为那个竹筒,因为那批“药材”,因为那本要命的账册副本,因为那些他收下的、烫手的银子,因为那个还在老家等着他归乡的老母,那个刚满月的儿子,那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如夫人……
他深吸一口气,吸进满肺的、潮湿而腥咸的雾气,雾气呛得他喉咙发痒,痒得想咳嗽,可他强忍住了,只是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尽量装得平稳:
“放跳板。”
跳板放下了,厚重的木板搭在两条船的船舷之间,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声音在浓雾里传得很远,又很快被雾吞没,吞得干干净净。
漕船管事带着几个人走过来,走在跳板上,脚步很稳,稳得像走在平地上。他走到张猛面前,脸上堆起笑容,笑容很假,假得像糊在脸上的、一撕就破的面具:
“张将军,久等了。”
他的目光在张猛脸上停留片刻,在那张苍白的、汗珠密布的脸上停留片刻,在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停留片刻,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然后他转身,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抬过来。”
两个伙计抬着一个木箱走过来,箱子很沉,压得跳板微微弯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箱子放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震得甲板微微颤抖。
管事蹲下身,打开箱盖——只打开一条缝,缝里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东西,用油布包着,油布下露出金属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幽蓝的光。
“将军,这批‘药材’珍贵,需轻拿轻放。”管事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像耳语,可耳语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嘲讽的意味,“您验验?”
张猛的手颤抖着,伸向那条缝。指尖触到油布冰凉的表面时,猛地一颤,像被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可最终还是重新伸出,掀开油布一角——
不是药材。
是弩。
制式的军弩,弩臂上刻着水师的徽记,弩弦绷得很紧,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乌沉沉的光。弩旁边,码放着整整齐齐的箭,箭簇淬着幽蓝的毒,毒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张猛的脸色瞬间惨白,白得像死人。他的手猛地收紧,将油布狠狠扯下——
一整箱,全是弩和箭。
而这样的箱子,漕船的甲板上,还有十九个。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风中的落叶。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管事,盯着那张堆着假笑的脸,盯着那双亮得像鬼火的眼睛。
就在这时——
沙洲阴影深处,那艘墨绿色的指挥船上,苏绣棠轻轻挥了挥手中的令旗。
令旗是红色的,在浓雾里像一滴骤然绽开的血。
下一秒,江面火光骤起。
不是一点两点,是成片的、密密麻麻的火光,从另外两艘巡防船上同时亮起来,火光橘红,在浓雾里撕开一道道口子,将整片水域照得亮如白昼。火光里,能看见无数张弓,弓弦拉满,箭簇淬着幽蓝的毒,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能看见无数柄刀,刀身出鞘,寒光凛冽,像一片骤然升起的、死亡的森林。
谢知遥的声音,像一柄冰冷的刀,划破这片死寂,划破这片浓雾,划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奉钦差令——擒拿叛将张猛,查抄违禁军械!反抗者,格杀勿论!”
声音如雷,在江面上炸开,炸得浓雾翻滚,炸得江水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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