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香痕(2/2)

桌面上摆得满满当当——左侧是一排研钵,陶制的,大小不一,每个钵里都残留着不同颜色的粉末,粉末很细,在光柱里泛着各自特有的光泽:淡金色的金盏花粉,暗红色的朱砂粉,墨绿色的艾草粉,还有几种说不出的、介于青与紫之间的奇异色彩。中间是几套蒸馏器具,琉璃的冷凝管,铜制的加热釜,釜底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炭灰,灰是新鲜的,灰白色,一碰就碎,显然最近才用过。右侧是几十个瓷瓶,瓶身贴着标签,标签上的字迹娟秀,用的是簪花小楷,写着香料的名字:“夜合欢”、“忘忧草”、“迷蝶香”、“苦月霜”……

每一个名字,都指向赵家独门秘方。

苏绣棠走到桌前,手指在一排瓷瓶上缓缓划过,最后停在标着“苦月霜”的那个瓶子上。瓶子是青瓷的,釉色温润,瓶身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瓶底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宁”。

和香囊上那个字,一模一样。

她拔开瓶塞,将瓶口凑到鼻端。

气味涌出来,浓烈得几乎呛人——正是香囊里那种苦杏仁般的微苦,可又比香囊里的新鲜得多,也纯粹得多,像刚采摘的苦杏仁被碾碎时迸发出的、那种近乎尖锐的苦涩。这瓶“苦月霜”制成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

而赵家,十五年前就没人了。

她的目光在工坊里缓缓扫过,从桌上的器具,到墙边堆放原料的木架,再到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用来堆放废料的竹筐。竹筐里堆着些枯草败叶,还有几块用过的、沾着香料残渣的棉布。她蹲下身,伸手在筐底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物——是个暗格。

暗格很隐蔽,藏在竹筐底部的夹层里,夹层用薄木板隔开,木板边缘有新鲜刮擦的痕迹,显然是经常开启。她用力一推,木板滑开,露出底下一个小小的空间。

空间里放着三样东西。

一小袋未用完的香料原料,原料是淡褐色的粉末,闻起来正是“苦月香”的基础配料;一支用了一半的眉笔,笔尖沾着暗红色的颜料,颜料已经干了,可笔杆上刻着一个字——“赵”;还有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信纸是特制的桑皮纸,纸上只有一行字:

“香已成,三日后子时,灵隐寺后山,老地方。”

字迹娟秀,用的是簪花小楷,右肩微耸的斜势,与香囊上那个“宁”字,如出一辙。

苏绣棠将信纸小心折好,收进袖中。她的手指在“灵隐寺后山”那几个字上轻轻划过,指尖触到纸面微凉的质感,也触到那些笔画转折处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灵隐寺。

杭州城外最大的佛寺,香火鼎盛,信徒如织。寺后是一片荒山,山深林密,多毒虫猛兽,平日少有人至,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而“三日后”,就是五月二十五。

她站起身,走出工坊。晨光已经大亮,可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塌下来。院子里的荒草在晨风里轻轻摇曳,草叶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无数只虫子在低语,语焉不详,却透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翻出坍塌的院墙,重新站在巷子里。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影子里有细碎的光斑在跳动,那是穿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支离破碎的日光。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灵隐寺的晨钟,钟声悠长,穿透灰蒙蒙的晨雾,穿透沉寂的街巷,一下,又一下,像某种古老的、不可抗拒的召唤。

苏绣棠抬起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

她的目光很沉,沉得像浸了水的铁。袖中的香囊贴着皮肤,传来微凉的触感,那缕苦杏仁般的微苦,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香痕虽淡,却指向了更深的阴谋。

而这条线索的尽头,就在那座香火鼎盛的佛寺后山,在那片人迹罕至的荒林深处,在那个穿着紫衣、等待了二十年的女子手中。

她转身,快步向巷口走去。素白的常服下摆在晨风里翻飞,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鹤,鹤影掠过青石板路,掠过斑驳的院墙,掠过那些在晨光里瑟瑟发抖的荒草,最终消失在巷口那片灰蒙蒙的天光里。

身后,赵家旧宅沉默地立着,像一座巨大的、无人祭扫的坟。坟里埋着十五年前的冤魂,埋着未散的香气,埋着那些等待了太久、终于要浮出水面的秘密。

而秘密的钥匙,已经握在她手中。

三日后,灵隐寺。

一切,都将在那里,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