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香痕(1/2)
光从东边的云层里漏下来,不是金灿灿的,而是灰蒙蒙的,混着钱塘江大战后尚未散尽的硝烟灰,混着西湖水汽蒸腾起的薄雾,混着杭州城上空连日不散的、沉闷的湿气,铺在青石板路上,铺在屋瓦上,铺在那些刚刚经历过战火、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街巷上,把整座城都染成了一种苍白的、近乎病态的灰。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味道。
不是寻常的晨间烟火气,也不是雨后泥土的清新,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气味的、令人不适的气息——远处江口飘来的焦木味,混着水面上浮尸开始腐烂的甜腥,混着沿街医馆里飘出的浓重药味,还混着某些深巷里悄然焚烧纸钱时、纸张化作灰烬的焦苦。这些味道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某种无形的、黏腻的污浊。
赵家旧宅在城西最偏僻的巷子深处。
宅子已经荒了至少十五年。听附近的老人说,赵家原本是杭州有名的香料世家,祖上出过几任宫廷御用调香师,最鼎盛时宅子占了半条街,门前车马日夜不绝。可永昌初年,赵家卷进了某桩宫闱秘案,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掖庭,这座宅子就被官府封了,一封就是十五年。
封条早已烂成了碎纸屑,零零落落挂在斑驳的门板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料。院墙的瓦当缺了大半,露出朽烂的椽子,椽子上结满了蛛网,蛛网上挂着露珠,露珠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泛着死寂的白。门前的石阶缝里,野草已经长到了齐膝高,草叶枯黄,叶尖卷曲,在无风的正午也瑟瑟发抖,像一群挤在坟头窃窃私语的幽灵。
可有些地方,与这片荒凉格格不入。
比如东侧院墙根那扇不起眼的角门。
门是普通的榆木门,漆色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纹理粗粝,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门环是铁铸的,锈成了暗红色,环心挂着一把铜锁,锁也是锈的,锁眼被灰尘塞满,看上去至少有十年没开过。可门楣上方,那块写着“静香斋”三个字的木匾,却异常干净——匾上积了十五年的灰尘被人仔细擦拭过,露出底下暗红的漆色,漆色虽然黯淡,可“静香斋”那三个隶书大字,每一笔的转折都清晰可辨,显然是最近才有人打理过。
还有门前的石阶。
虽然缝里长满了草,可正中那一溜青石板,却被人踩出了一条隐约的小径——草被踩倒了,倒伏的方向一致,叶茎折断处还泛着新鲜的青白色,显然是最近几天才留下的痕迹。石阶最上层,靠近门槛的地方,甚至没有一片落叶,干净得像有人每天清扫。
苏绣棠站在巷口的槐树下,身上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
常服是细棉布料,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和袖口没有绣任何花纹,只在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的布带,布带末端挂着一只小小的香囊。香囊是她从三潭印月岛上带回来的——阿青在搜索萧淑妃藏身的密室时,在角落发现,用油纸仔细包着,藏在砖缝深处。香囊不大,只有拇指大小,布料是深紫色的锦缎,锦面已经有些磨损,露出底下细密的经纬,可保存得很完好,没有半点污渍,显然主人极为珍视。
她将香囊解下,托在掌心。
晨光透过槐树稀疏的枝叶洒下来,洒在香囊深紫色的锦面上,锦面泛着一种幽暗的、近乎墨黑的光泽。香囊的绣工极精,正面用银线绣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凤凰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可每一根羽毛的走向都清晰可辨,凤眼用暗红的丝线点缀,点在银线中央,像一滴凝固的血。背面没有绣花,只绣着一个字——“宁”。
字是篆书,笔画圆润,转折处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右肩微耸的斜势。
那个斜势,苏绣棠在很多地方见过——在萧贵妃的手书里,在城南旧宅那封未写完的信里,在赵贵妃生前留下的那些经卷批注里。这是赵家女子特有的笔迹习惯,据说源于她们祖上某位女书法家独创的“簪花篆”,外姓人学不来,也模仿不像。
她将香囊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香气很淡,淡得像一阵风,拂过就散。可细闻之下,能分辨出至少七种不同的味道——前调是佛手柑的清冽,混着一丝极淡的薄荷凉意;中调是沉香的醇厚,裹着龙涎香特有的、海洋般的腥甜;尾调是檀香的肃穆,在最底层,还藏着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苦杏仁的微苦。
七种香料,七种配比,七种炮制手法。
每一种,都是赵家独门制香术的不传之秘。尤其是那缕苦杏仁般的微苦——那是“苦月香”特有的味道,制法极其复杂,需取中秋月夜采集的苦杏仁,用晨露浸泡七日,再以文火烘烤四十九个时辰,最后研磨成粉,混入特制的龙脑基液中发酵百日,方能成香。这种香,赵家只传嫡系女子,且每人一生只制一次,或作嫁妆,或作陪葬,绝不外流。
苏绣棠记得,当年赵贵妃入宫时,陪嫁的妆奁里就有一盒“苦月香”。她曾在某次宫宴上,见赵贵妃取出一点,在掌心捻开,那香气弥漫开来,清冽中带着苦涩,苦涩里又透着一丝诡异的甜,像极了那个女子的一生——出身香料世家,入宫为妃,盛宠一时,最后却在一场宫闱斗争中莫名其妙地“病故”,死时身边除了这盒香,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眼前这只香囊里的“苦月香”,与当年赵贵妃那盒,气味一模一样。
她将香囊收回袖中,目光重新落在那扇角门上。
门是锁着的,可她不需要开门。
她绕到宅子西侧,那里有一段坍塌的院墙,墙砖散落一地,砖缝里长满了野草。她踩着砖石翻过去,落地时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墙内是后院,比想象中还要荒凉——正房三间,门窗朽烂,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房梁;东西厢房各两间,窗纸早已烂光,窗棂歪斜,像老人脱落的牙齿;院中杂草丛生,有些已经长得比人还高,草叶枯黄,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可院子东南角,那间单独的小屋,却有些不同。
小屋很矮,只有正房一半高,屋顶铺着青瓦,瓦片完好,连一片破碎的都没有。门是木门,门板上没有锁,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是香囊里那种复合的香气,而是某种单一的、新鲜的香料原料的气息,带着泥土的腥,带着草叶的青,还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微暖。
是制香工坊。
苏绣棠推开木门,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东墙上一扇尺许见方的小窗透进光来,光柱斜斜地打在正中那张长条木桌上,将桌上那些器具照得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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