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惊变(1/2)

杭州城是在哭声中醒来的。

不是寻常的晨起喧嚣,不是早市的吆喝,不是码头装卸的号子,是哭声——压抑的、断续的、从四面八方飘来的哭声,混在晨风里,像无数只受伤的鸟在暗处哀鸣。哭声从城西码头区最密集,那里住的多是船工、脚夫、洗衣妇,平日里天不亮就闹哄哄的,今日却只有哭声,还有隐约的呕吐声、呻吟声、急促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杂乱无章,透着慌。

抱朴别院医馆里,苏绣棠刚为谢知遥擦完身。

水是煮沸又晾温的,棉布是煮过晒干的,她擦得很仔细,从额头到下颌,从脖颈到胸口,避开那些狰狞的伤口,只擦拭完好的皮肤。谢知遥依旧昏迷,脸色比前两日更差,不是苍白,是一种泛着灰青的蜡色,像久置的蜡烛表面那层薄薄的霉。呼吸很弱,弱到要俯身把耳朵凑近他唇边,才能听见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流。可他的身体是烫的,掌心触到的皮肤滚烫,体温高得不正常。

云织一夜没睡,此刻正靠在墙角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她身上还是那件深青色医官服,布料皱得不成样子,袖口沾着不知是药渍还是血渍的暗色斑块。脸上蒙着一方素白纱布,纱布边缘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消瘦的面颊轮廓。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像不存在,可当医馆外传来第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时,她立刻睁开了眼睛。

眼神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门开了,进来的是杭州知府陈观。

他穿着深绯色官服,可穿得匆忙,衣襟的扣子扣错了一颗,下摆还沾着泥点,像是跑着来的。乌纱帽戴歪了,帽翅一高一低,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微微颤动。脸上满是汗,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颌处汇成汗珠,滴在官服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嘴唇在哆嗦,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满是惊惶,像受惊的兔子。

“大、大人...”他开口,声音嘶哑发颤,“出、出大事了...”

苏绣棠放下手中的棉布,转过身。她身上还是那身素白常服,眼下青黑更重了,可背脊挺得很直,眼神沉静如水,与陈观的惊惶形成鲜明对比。

“慢慢说。”

“城西...城西码头区...”陈观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从昨夜子时起,不断有人发病。症状都一样,高烧,呕吐,身上起红疹...起初只有几个,现在...现在至少上百了!医馆都挤满了,还在不断增加!百姓恐慌,有人想往城外跑,被守城军拦住了,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的声音越说越快,到最后几乎语无伦次,手指无意识地抓着官服下摆,把那块布料揉得皱成一团。

云织已经站起身,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护卫领命而去,很快,两名穿着特制防护服的医官抬着一个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是个年轻女子,不会超过二十岁,穿着粗布衣衫,衣袖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布满暗红色的疹子,疹子连成一片,有些地方已经破溃,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她的脸色潮红,嘴唇干裂,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漏气。

云织蹲下身,戴上鱼鳔薄手套,翻开女子的眼皮查看,又摸了摸她的脉搏,最后用银针挑破一个疹子,取了一点渗出的液体,滴在特制的试纸上。试纸迅速变成深紫色。

“不是普通瘟疫。”云织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发病太快,症状太齐,像是...毒。”

“毒?”陈观的声音陡然拔高,“谁、谁下的毒?”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苏绣棠走到桌边,铺纸研墨,提笔疾书。墨是新磨的,笔尖落在宣纸上,沙沙的声响在凝重的空气里格外清晰,“陈知府,你立刻回衙门,做三件事:第一,调集所有衙役,封锁城西码头区,许进不许出;第二,召集全城医馆的大夫,到府衙集合,统一调配;第三,开府库,取石灰、艾草、硫磺,沿街撒放消毒。”

她写得很快,字迹却工整有力,一纸写完,盖了钦差金印,递给陈观。

陈观接过手令,手在抖,纸也跟着抖,发出细微的哗啦声。他看着纸上那些字,看着那方鲜红的印,眼神从惊惶渐渐转为某种决然——那是被逼到绝路后,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的决然。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虽然官服还是歪的,可语气稳了些:“下官...这就去办。”

他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回廊里迅速远去。

苏绣棠看向云织:“你怎么看?”

“症状来得太快,范围太集中,不像自然爆发的瘟疫。”云织摘下手套,扔进旁边煮沸消毒的铜盆里,手套沉下去,冒起几个气泡,“更像是水源或食物出了问题。城西码头区用水主要靠三口公井和运河支流,如果有人在井里投毒...”

她没有说下去,可意思已经很明显。

“阿青。”苏绣棠唤道。

阿青从门外闪进来。他肩头的伤还没好利索,可眼神锐利,站得笔直:“大人。”

“带人,查城西所有水井。特别是公用的,一口一口查,取水样回来。”

“是。”

阿青领命而去。

医馆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担架上女子痛苦的呻吟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杭州城越来越大的骚动声。那骚动像潮水,起初只是细微的波纹,渐渐变成拍岸的浪,隔着院墙,隔着湖水,隔着层层屋舍,依旧能感受到那股不安的震荡。

苏绣棠走回榻边,重新握住谢知遥的手。他的手还是烫的,烫得灼人。她低头看着他的脸,看着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紧蹙的眉头,干裂的嘴唇,还有眼睑下细微的、因高热而产生的颤动。

“你要撑住。”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场仗,还没打完。”

巳时初刻,城西码头区已经全面封锁。

衙役用木栅栏封住了所有街口,栅栏外守着持刀的士兵,面色冷硬,不许任何人进出。栅栏内,百姓们挤在街巷里,有的哭,有的骂,有的茫然地站着,看着那些不断被抬往临时医馆的患病者。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味,还有石灰撒放后刺鼻的碱味,混在一起,让人作呕。

临时医馆设在码头仓库里,原本堆货的地方清空,铺上草席,草席上躺满了人。症状轻重不一,轻的还能呻吟,重的已经昏迷不醒,皮肤上的红疹连成大片,像被开水烫过。医馆里只有五六个大夫,忙得脚不沾地,可病人还在不断增加,呻吟声、咳嗽声、呕吐声响成一片,像人间地狱。

老医官张景和蹲在一个重症患者身边,花白的眉毛紧紧拧着。他穿着陈旧的官服,官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可穿得整齐,连风纪扣都扣得严实。手指搭在患者腕脉上,停留了许久,又翻开患者的眼皮看了看,最后用银针挑破一个疹子,凑到鼻端闻了闻。

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不是惊惶,是某种深沉的、混杂了回忆和警觉的凝重。他直起身,对身边一个年轻医官低声说了几句,年轻医官点头,匆匆向医馆外跑去。

半柱香后,年轻医官带着云织赶来了。

云织已经换上了特制的防护服,布料是浸过药汁的粗麻,脸上蒙着多层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她走到张景和身边,蹲下身,查看那个患者。

“张老,您发现了什么?”

张景和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布包里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册页泛黄,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给云织看。

页上记录的是一个病例,时间是“永昌元年三月”,地点“杭州城西码头”,症状“突发高热,呕吐,身起红疹,三日毙”。旁边有批注,字迹工整:“疑为人投毒,毒源不明,后未再发。”

“二十年前,我还在府衙医馆当差。”张景和的声音嘶哑低沉,像陈年的木头摩擦,“那时杭州城也爆发过类似的病,症状一模一样,死了三十七人。我们查了很久,最后在一口公井里发现了异常——井水颜色不对,有异味。取水样查验,里面掺了东西,不是寻常毒药,是一种...混合了多种药材和矿物的奇毒。”

云织的眼睛亮了起来:“毒源查到了吗?”

“没有。”张景和摇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团蓬松的棉絮,“当时抓了几个嫌疑人,可都咬死了不认,后来陆续‘病故’在牢里,线索就断了。那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井水换过之后,再没爆发过。我们都以为...是偶然。”

他顿了顿,看向医馆里那些痛苦呻吟的患者,眼神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悲悯:“现在看来,不是偶然。”

就在这时,阿青匆匆进来。他手里捧着几个瓷瓶,瓶口用蜡封着,瓶身贴着标签,写着取水的位置。

“大人,”他对云织说,“三口公井都查了,西街口那口井的水,颜色发浑,有怪味。这是水样。”

云织接过瓷瓶,拔开蜡封,凑到鼻端闻了闻。水的气味很淡,可仔细闻,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腐败的桂花混着铁锈。她取出一根银针探入水中,银针没有变黑——不是寻常的砒霜类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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