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伤重(2/2)

“是!”

周承起身,正要退下,苏绣棠又叫住他:“水师现在谁在主事?”

“副将陈远,但陈将军也受了伤,左臂骨折,正在医治。”周承犹豫了一下,“实际上...现在有些混乱,几位参将各执一词,需要有人统筹。”

苏绣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沉静的深潭里,已经没有丝毫犹豫:“传我令,即日起,水师军务暂由参将周承代管,遇事可先决后报。若有不服者,军法处置。”

周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随即化为沉甸甸的决然。他单膝跪地,抱拳:“末将...必不负大人所托!”

脚步声远去,门重新关上。医馆里又恢复了寂静,可那寂静里多了些什么,像绷紧的弓弦,像将沸的水,无声,却蓄满了力量。

云织走到木架旁,开始整理昨夜手术用的器械。银刀、银镊、银针、羊肠线...一件件在清水里洗净,用煮沸的棉布擦干,放回特制的木盒中。她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仿佛在做某种仪式。

“那块碎木,”她忽然开口,没有回头,“我昨夜仔细查验过了。”

苏绣棠转过头。

云织从木盒底层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色的碎片,最大的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参差不齐,表面沾着干涸的血迹和焦黑的火药残渣。她将碎片倒在掌心,递到烛光下:

“你看这里。”

碎片表面,在焦黑之下,隐约能看到极细微的银色颗粒,像细碎的沙,在烛光下反射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这不是寻常火药。”云织的声音很轻,“寻常火药以硝石、硫磺、木炭为主,燃烧后残留物是灰白色。这种火药里掺了别的东西——我取了一点烧过,火焰是青白色的,温度极高,残留物里有这种银色颗粒。我年少时随师父行医,在闽南沿海见过类似的,是海外商船带来的‘秘火’,据说产自极西之地,价比黄金。”

苏绣棠接过碎片,指尖摩挲着那些银色颗粒,触感细腻,像最细的银沙。她的眉头缓缓蹙起:“睿亲王的战船上,有这种火药?”

“不只战船。”云织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子,册页边缘焦黄,是从昨日打捞起的敌舰残骸里找到的,“这是他们的火药配给记录。你看这一行——”

她翻开某一页,指尖点着一行字。字迹潦草,用的是某种海外文字,旁边有汉文注解:“丙辰年腊月,收‘秘火’三百斤,自‘红毛船’购得,价银五千两。”

“红毛船...”苏绣棠重复这三个字。

“是海外夷人的船,据说发色棕红,故称红毛。”云织合上册子,“这种‘秘火’制作工艺复杂,中土无人能产,只能从海外购买。睿亲王能弄到这么多,说明他在海外确实有门路,而且财力雄厚。”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婉转,是清晨的雀鸟开始活动了。天光从窗纸透进来,渐渐驱散室内的昏暗,烛火在晨光里显得黯淡,终于噗的一声熄灭,留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天花板下慢慢散开。

医馆的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老船工。

他换了一身半旧的船工服,布料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腿都打了补丁,可浆洗得干净,穿得整齐。脸上依旧布满风霜刻下的皱纹,可那双眼睛在晨光里清亮有神,像两枚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黑色鹅卵石。他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匣子不大,却沉甸甸的,走路时能听见里面东西碰撞的轻微声响。

“大人,”他在榻前三步处站定,没有行礼,只是微微躬身——那是老船工特有的、不卑不亢的姿态,“沉船的位置确定了。”

他从木匣里取出一张海图,摊开在旁边的木桌上。海图是手绘的,纸张粗糙,可线条清晰,山形水势标注得详尽。钱塘江口那片海域,用朱笔画了十几个圈,每个圈旁都写着小字注释。

“紫色旗舰沉在这里。”他的指尖点在最中央那个大红圈上,“水深七丈二尺,底下是淤泥,船身大半陷进去了。退潮后我们去探过,船体破碎严重,主桅杆断成三截,船楼全毁。打捞...很难。”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惋惜,没有遗憾,只是陈述事实,像在说今天潮水几点涨、风向如何。

“传国玉玺呢?”苏绣棠问。

“没找到。”老船工摇头,“旗舰沉没前发生过爆炸,火药库位置在船尾,玉玺如果放在那里,可能已经被炸碎,或者沉到更深的地方。我们的人在周围水域搜了一夜,只打捞起一些碎木、兵器、还有这个——”

他从木匣里取出另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成双鱼衔环的形状,玉质温润,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莹白光泽。玉佩边缘有一道浅浅的裂痕,用金箔修补过,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苏绣棠的呼吸滞了一瞬。

那是她送给谢知遥的玉佩,他随身佩戴,从不离身。

老船工将玉佩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玉佩与木几接触时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像一声极轻的叹息。他直起身,望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

“潮水每日涨落两次,沉船的位置,只有在退潮到最低点时,才能勉强接近。而且底下有暗流,水性再好的人,下去也危险。要打捞,需要专门的工具,需要时间,还需要...运气。”

他说完这些,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像一尊历经风浪却依旧挺立的礁石。

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窗纸,将医馆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边。药罐里最后一缕白汽消散,药熬好了。远处传来杭州城苏醒的声音——更夫收工的梆子声,早市开张的吆喝声,码头装卸货物的号子声,还有孩童清脆的笑声,混在一起,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像潮水般涌来,将这个被死亡和伤痛笼罩的医馆,重新拉回活生生的、喧嚣的人间。

苏绣棠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晨风灌进来,带着西湖水汽的清凉,带着五月清晨草木的清香,也带着远处飘来的、百姓们平淡却安稳的生活气息。风拂过她的脸,吹起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医馆里沉滞了一夜的血腥和药味。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榻上那人苍白的脸上,落在那枚静静躺着的玉佩上,落在云织疲惫却依然清亮的眼睛里,落在老船工沉默却挺拔的背影上。

然后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在晨光里清晰得像玉石相击:

“传国玉玺要打捞,无论多难。逃脱的敌舰要追捕,无论多远。战死的将士要抚恤,受伤的将士要医治,军心要稳住,海防要加强——这些事,一件都不能少。”

她顿了顿,走到榻边,握住谢知遥冰凉的手。那只手很凉,可她的手更凉,但握在一起时,渐渐有了温度。

“而你,”她看着他紧闭的眼睛,声音低了下去,轻得像耳语,却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像誓言,“要活着。活着看我把所有幕后黑手揪出来,活着看这片海恢复宁静,活着...陪我走到最后。”

晨光彻底照亮医馆,烛火的残烟散尽,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前路依旧漫长,依旧艰难,可握在一起的手,和掌心那枚玉佩温润的触感,像暗夜里不灭的星火,微弱,却坚定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