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再临(1/2)
立夏后的第三日,杭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
雾气从西湖水面升起,薄薄的一层,贴着青石板街面缓缓流动,将两岸的垂柳笼成一片朦胧的绿烟。柳絮在这个时节最是猖狂,团团簇簇地在风里翻滚,粘在行人的衣襟发梢,落在商铺的招牌檐角,积在巷弄的墙角沟渠,白茫茫的像一场迟来的春雪。空气里混杂着湖水腥气、早点铺子蒸笼冒出的白面香、还有远处码头飘来的鱼腥和桐油味——这些气味被雾气裹着,沉沉地压下来,吸进肺里时带着江南五月特有的黏腻潮湿。
辰时正,清波门外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先是零星的几骑,马是北地的高头骏马,蹄铁敲在青石板上嘚嘚作响,清脆中带着北方式的干脆利落。马上骑士着玄色轻甲,腰佩长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城门内外。他们在城门前勒马,分成两列,左右排开,手按刀柄,站成一道沉默的警戒线。
然后是仪仗。
八面杏黄旗在前,旗面绣着龙纹,旗杆顶端缀着红缨,在晨风里猎猎作响。旗后是十六名持戟卫士,戟刃在雾里泛着冷光。再往后是钦差的青呢大轿,轿帘垂着,看不清里面的人,只从轿顶的铜顶和四角悬挂的金铃,能辨出这是正三品以上大员才有的规制。轿侧各有四名护卫,佩刀,步伐整齐划一,靴底踏地的声音沉闷而有力。
最后是三百精兵。
他们着统一的墨色战袍,外罩皮甲,背负强弓,腰悬箭囊。队伍行进时几乎听不见杂音,只有整齐的脚步声,沙沙的,像潮水漫过沙滩。士兵们的脸被头盔遮去大半,只露出下颌紧绷的线条和紧抿的嘴唇,眼神平视前方,不左右顾盼,可周身散发的肃杀之气,让原本围在城门两侧看热闹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杭州知府陈观带着一众官员候在城门前。
他穿着深绯色官服,胸前绣着云雁补子,头戴乌纱帽,帽翅在晨风里微微颤动。五十上下的年纪,面皮白净,下颌留着三缕长须,修剪得整齐,此刻正被他不自觉地用手指捻着,捻得须尖都打了卷。他身后站着二十余名官员,从通判、同知到各县知县,按品阶排列,个个垂手肃立,可眼神却在不经意间瞟向城门内那些看热闹的人群,又飞快地收回来,彼此交换几个难以捉摸的眼色。
轿子在城门前停下。
一名护卫上前掀起轿帘,苏绣棠弯腰走了出来。她今日穿了全套的绯色官服,孔雀补子在晨光下泛着金线细密的光泽,腰间革带束得紧,左侧悬着巡察使旧令,右侧挂着钦差金印的紫檀木匣。长发绾成官髻,戴一顶乌纱官帽,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小半眉眼,可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她站定,目光扫过面前一众官员。
陈观率先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杭州知府陈观,率杭州府上下官员,恭迎钦差大人。”
身后官员齐刷刷跟着行礼,动作整齐得像是操练过无数次。可就在这整齐的动作里,苏绣棠看见站在第三排左侧的一个中年官员,行礼时右手袖口滑下半寸,露出的手腕处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是长期佩戴什么饰物留下的压痕,形状隐约像半片花瓣。
她的目光在那处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陈知府请起。”她的声音清朗,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本官奉旨南下,清查盐务,剿除奸邪,还望杭州府上下鼎力协助。”
“下官自当竭尽全力。”陈观直起身,脸上堆起笑容,那笑容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一府之尊的体面,“钦差行辕已备好,设在西湖孤山脚下的抱朴别院,环境清幽,便于大人静心处置公务。”
“有劳。”
苏绣棠重新上轿。仪仗再次启程,穿过清波门,沿着西湖东岸的青石板路缓缓前行。轿帘半卷,她透过缝隙看着外面的街景。
杭州城似乎与三年前她离开时没什么不同。沿街的商铺依旧热闹,早点铺子的蒸笼冒着白汽,布庄的伙计正在卸下门板,茶楼里传出说书人醒木拍桌的脆响。百姓们挤在街道两侧看热闹,脸上带着好奇和敬畏,孩童骑在父亲肩头,伸手指着仪仗队伍,被母亲低声喝止。
可她还是看见了不同。
几个站在茶楼二楼窗前的人影,在轿子经过时迅速隐到了窗后。街角一个卖糖人的小贩,眼睛一直盯着队伍,手里的糖勺倾斜了,糖浆滴在炉子上发出滋滋声响都没察觉。更远处一座酒肆的二楼,半扇窗虚掩着,窗缝里似乎有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
都是眼睛。
轿子在抱朴别院前停下。
这别院原是前朝一位致仕宰相的私宅,依孤山而建,三面临水,只有一条石板路与岸上相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院墙高逾两丈,青砖垒成,墙头生着厚厚的苔藓,显示年代久远。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抱朴别院”四字笔力遒劲,是前朝书法大家的真迹。
谢知遥早已先一步抵达。他站在大门前,墨色戎装外罩了一件轻甲,甲片是特制的鱼鳞钢,在晨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腰间的虎符用锦囊装着,鼓鼓囊囊地悬在革带上。他见轿子停下,快步上前,亲手掀起轿帘。
“院内已清查三遍。”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明哨三十六处,暗哨二十四,湖面有八艘小船日夜巡逻。所有仆役都换成了我们从京城带来的人。”
苏绣棠下轿,仰头看了眼高耸的院墙,又望向不远处烟波浩渺的西湖。湖面有薄雾未散,三三两两的游船在雾中若隐若现,船头挂着红灯笼,在青白天光里显得突兀。
“那些船?”她问。
“已派人盯着。”谢知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都是游湖的画舫,暂时没发现异常。但为防万一,巳时后所有船只不得靠近别院百丈之内。”
两人并肩走进大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将外面的一切声响隔绝开来。
别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庭院开阔,青石板铺地,缝隙里生出细密的青草。正中一株百年银杏,树干需三人合抱,树冠如盖,新生的嫩叶在晨光里透出鲜亮的黄绿色。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桌面上刻着棋盘格,格子里落了昨夜风雨打下的银杏果,果皮腐烂的甜腻气味混在潮湿空气里,有些呛人。
阿青从回廊拐角处转出来。他已换了杭州本地常见的靛蓝短打,腰间束着布带,脚穿草鞋,打扮得像个寻常的码头工人,可眼神依旧锐利,走路时脚步轻盈,几乎听不见声响。
“城里盯着的七处宅子,昨夜都有动静。”他走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城西莲花巷那处最可疑,子时到寅时,前后进去了三拨人,都是夜行衣,蒙面。寅时末一起离开,往不同方向散了。”
“莲花巷...”苏绣棠沉吟,“离白莲渡多远?”
“陆路十五里,水路顺风半个时辰。”阿青答道,“巷子尽头是个死胡同,那宅子就在胡同最深处,左右无邻,后面靠着城墙,翻过城墙就是护城河。”
谢知遥的眉头皱起:“易守难攻,也容易逃脱。”
正说着,云织从后院匆匆走来。她穿着浅青色的医官常服,袖口用布带束紧,手里捧着一个白瓷碗,碗里盛着清水。走到近前时,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大人,将军,请移步。”
三人跟着她来到后院厨房。厨房很宽敞,靠墙垒着七星灶,灶上坐着三口大锅,锅里煮着早饭的白粥,米香混着柴火烟气弥漫在空气里。墙角摆着三口大水缸,缸身是粗陶烧制,表面粗糙,缸口盖着杉木盖子。
云织走到其中一口水缸前,掀开木盖。缸里清水几乎满溢,水面倒映着窗外的天光,清澈见底。她取出银针,探入水中,停留约莫半柱香时间,取出。
银针依旧是亮的。
她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往水里滴了三滴无色液体。液体入水即溶,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验毒散,寻常毒物遇之会变色。”云织的声音很稳,可握瓷瓶的手指有些发白,“没变。”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玉瓶,这次只滴了一滴。液体入水的刹那,水面泛起极细微的涟漪,然后,在涟漪中心,慢慢浮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细线。
那细线在水里蜿蜒游动,像有生命般,渐渐散开,化作无数肉眼难辨的金色微粒,悬浮在水中,在透过窗格的天光照射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百日散。”云织的声音沉了下去,“无色无味,银针验不出,寻常验毒散也验不出。需用特制的‘金鳞粉’才能显形。服后百日,毒性发作,症状似心疾突发,便是太医也查不出端倪。”
厨房里一时寂静,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盖被蒸汽顶起的噗噗声。
谢知遥的手按上了刀柄:“水源何处?”
“别院有井,但井水苦涩,平日饮用都是从西湖取的活水。”云织指向窗外,那里能看到一段湖岸,“每日卯时,有专人从湖中取水,运入别院,存入水缸。今早的水是卯时一刻送到的,送水的是杭州府派的两个老衙役,在府衙当差二十年了。”
“查。”谢知遥的声音冷得像冰,“从取水点到别院,一路所有接触的人,全部隔离审查。”
阿青应声而去,脚步匆匆消失在回廊尽头。
苏绣棠走到水缸前,俯身看着水中那些悬浮的金色微粒。它们在水里缓慢旋转,像夏夜流萤,美丽而致命。晨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水面上,将那些微粒映得愈发清晰,也映出她倒影中紧蹙的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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