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旧日龟纽(1/2)
和光髣髴楼台晓,休气氛氲天地春。
新年的第一天,原本是不用办公的休息日,然而共县的廨中却热闹非常。经通知而召集的众人,在院中互相恭贺新喜,聊着家长里短,谁也没多问所为何事。其实大部分人,对于昨夜的事变或者知情、或者耳闻,并不是真的闭塞如此。可心里清楚,和嘴巴里说出来,到底是两回事,谁都不想在事情的性质被盖棺定论之前,出言无忌而惹火上身。避而不谈,说些无伤大雅的吉利话,是所有人的共同选择。
临近约定的巳时初,本县的主簿蒋玄、功曹史匡胄联袂而至,脸上都萦绕着不散的阴霾。从接近门外开始,无数的拍马者就挤着凑近,说些“恭贺新禧”、“万事大吉”的话,他们却浑然不予搭理,径自走向了居中的内院台阶上,然后转身站定。随着主角的到来,热闹如集市的县廨也逐渐安静下来,众吏们按照惯例分排分列站好,准备聆听训示。
“潘令呢?”蒋玄左右看了看,皱眉问道。
“闲得无聊,在后院赏花。”户曹史王绣贴着耳朵道。
“没人告诉他吧?”蒋玄低声追问。
“主簿放心,我们晓得轻重,只与他说是元日的惯例集会,没有多说其余。在下时刻盯着,没人进去惹事。”王绣拍了拍肥嘟嘟的胸脯,邀功般得谄笑回答。作为对方一贯的亲信,他还是非常清楚门道的。如此重要的消息,除了蒋、匡之外,谁也没资格去向上官报喜报忧。
“那好,先让他慢慢消遣去吧,我们先将大事议定。”蒋玄微笑着点点头,以示赞许。没有了张轨的掣肘,他更瞧不上那个只会自命风雅的潘岳,压根没把后者放在眼里。想到今后的无限自由,他不禁喜形于色得抖了抖肩膀,仰头深呼一口气,大感快意。
院子内毫无杂音,众吏们翘首等候着。
“肃静,听主簿指示!”王绣作着多余的提醒。
“诸位,昨夜发生的事情,你们应该多少有所耳闻了。耻辱啊!这是我们共县数十年,不,应该说数百年都没遇到过的耻辱!”蒋玄一开口,就是满脸悲愤的神色,捏着拳头不住抖动,似乎气得情绪都控制不住了:“想我县千年之城、礼乐之乡,竟会有这般骇人听闻的事变,岂不令人羞愧吗!”
“主簿休要为这等败类伤心动怒!”王绣劝道。
“主簿息怒!”不少人跟着附和。
“唉,在本县发生这样规模庞大的‘民变’,我等忝为本地的吏员,深感有愧于朝廷,怎能无动于衷呢?无论如何,都是我等大吏监管不力,难辞其咎!”蒋玄抹了抹眼睛的几滴泪,高高向京城的方向拱着双手,斜向下低着脑袋,似乎是动了真情。
“主簿这话就说错了!”匡胄阴恻恻得笑了笑,这会轮到他上场了:“张轨此人,甫入本县就自命不凡、不肯交际,根本不遵循为政的惯例,始终想要邀功媚上。像他这等人物,就是古之恶官,今之酷吏,天上的贪狼星罢了!我们已经尽己所能得百般劝阻,可他还是一意孤行,夫复何言?”
“正是,正是!”循行史李鲂等人,七嘴八舌得说了许多废话。
“我每次都和人说,朝廷理应相信我们这种出生于附近乡里的本地人,而不是委派外面不知从哪里来的死板书生,这不是应验了吗?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地方实际的民情民心,只知道夸夸其谈得说甚么家国社稷,空谈之辈尔!”新升任兵曹史的韩霁,也踊跃加入了批判。
“正是这个道理!老夫就常常说,张轨这个年轻人啊,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本事,可以栽培为好吏的。只可惜他狂妄自大,用苛刻暴虐的手段对待百姓,最终酿出这样大的祸乱来,这让人还怎样搭救呢?我不仅是为这民变而伤悲,也同样是为这位误入歧途的后生悲恸,徒奈之何?”蒋玄的脸色再度变化,转而为一脸慈悲状。
“主簿真是似海度量!”王绣率先恭维道。
“是啊是啊!”众吏们连连点头。
“纵然主簿再怎么宽容,这次我们也没法包庇张轨了。此次除夕之夜,竟有四千名乡民冲击校场,不仅焚毁了里面的文书和建筑,还连带着把隔壁的库仓给烧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归根结底,这都是此子违背天意民心的错。”匡胄唱着白脸,做着总结道。
“是啊,即便我有爱才之心,也不能对不起朝廷的信任,必须要秉公处置此事。”瞧见火候差不多了,蒋玄停止了表演,叹了口气道:“依我之见,追击惩罚张轨是小,保全本县上下所有人的名誉是大。因此,我们必须联合上书,将此事的原原本本写清楚,并签好名字、加盖手印,快速呈送给京城有司。要让他们知道,在本县捣乱欺压百姓的唯有他这个客吏而已,其余人都是奉公守法、严守法律,从来没支持过那些苛政。民变之根源,在他一人。”
“对,对!”众吏们恍悟过来,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就个个表态支持起来。在历朝历代,“民变”都是个大事件,无论规模如何,总是性质严重。遥远的有西周时期的“国人暴动”,有名的如陈胜吴广的“大泽乡起义”,近期的还有汉末的“黄巾之乱”,其余的琐碎小事变则数之难穷,总是令朝廷闻风警惕。闹出昨夜的事件来,张轨这个主责任人是逃不脱罪愆了,而他们这些同僚怎样撇清干系、防止牵连,是眼下最重要的。
“可是,张轨人在哪里?”记室史鲍融壮着胆子问。
“莫知所踪。”蒋玄诧异得望了眼对方,然后答道。
“既然如此,起码应等待寻得他本人,问清楚事情的缘由和经过,然后再下定论吧!否则仅凭路人和闹事者的一面之词,怎可直接定罪?”鲍融心中砰砰忐忑,可好歹是说出来了。这是位忠厚的寒门老吏,也是本县排行第三的大吏,他的质疑很有分量。
“鲍记室这句话问得,还真让人疑惑不解啊!怎么,乡民的供述白纸黑字,本县的吏士齐聚在此,难道你觉得我们是栽赃定罪吗?”蒋玄勃然大怒,没想到一贯唯唯诺诺的老书吏,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唱反调。当然了,对方是游离于本县豪族核心圈外的寒吏,对这事确实没有事先得知。
“可是。”鲍融实在是良心不安,不愿联名签署。
“嘿嘿,记室可是子孙满堂的人,要是平白去沾染这种祸事,可就不明智了。”与之相比,匡胄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他的言外之意是,随时可以将鲍融打作张轨的同党,令其全家遭殃。
“是在下错了!”鲍融心里一颤,顾及家人低了头。
“这就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毕竟我们共县上下,一贯是共事和谐的。”匡胄满意得哼了一声,继而转向人群,口气顿时严厉起来:“然而,还真的有人乐于执行苛政,身为本县乡党却助纣为虐,称得上是罪大恶极!今日之事,就算他想要主动认罪,也绝不可得!”
站在人群中的刘盛,闻言吓得浑身发抖。
“刘盛!”果然,匡胄大声喝出了这个名字。
犹如闻听霹雳,刘盛再也支持不住,眼睛一黑,瘫倒在地。
“汝身为县吏,不思为万千的民众做主,反倒为外来的客吏当帮凶,此其罪一也。汝身为新任的仓曹史,没有肩负好管理的责任,导致外头数仓被焚毁,此其罪二也。即便是谁来,也保不了你!”匡胄以手指面,唾沫横飞得斥责道。和他一样,许多人对于刘盛竭力帮助外乡人的举动,是颇为不齿的。
收获了没多久的家业和富贵,甚至可能连带着自身的性命一起,转瞬间就要化为乌有了。思及此处,刘盛的牙齿咯咯作响,既是恼恨又是怨愤,可完全没办法为自己辩解。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前几天对他转任仓曹史的任命,其实就是个早已准备好的陷阱,就是推他来为今日之事顶罪的。
“还有那些为虎作伥,一个个帮着张轨行苛政的,你们以为逃得掉今日的审判吗?秦璧、薛琛,尤其是你们两个,可知罪吗?”修理了这条大鱼之后,匡胄意犹未尽得转向了其余的小鱼,点名叫道。
“承功曹垂问,那小人也要问个清楚。今日之事,是诸位说了算呢,还是《泰始律》说了算?”秦璧微微一笑,拦住了正要冲动作答的薛琛,客客气气得躬身反问。他心里很清楚,此时更要说话谨慎,才能保住有用之身。所谓《泰始律》,是大晋泰始四年颁行天下的本朝法律,由尚书令贾充领衔制定。
“当然是按《泰始律》。”匡胄的回答正在预料之中。
“那好。按照此律规定,但凡上级有所差遣的时候,下级必须严格地执行,不容许质疑和反对。然而倘若下令有误,也不受牵连。所以,我等无罪。”秦璧有条不紊得应声答道。他的嗅觉很灵敏,在今晨黎明得知消息后就绞尽脑汁筹划,想出了这个脱身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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