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千夫夜吼(2/2)
“共保家园!”终于,上千人在齐声咆哮。
“来者是本县的农民!”徐书吏不安地四顾。
哪里需要他的提醒,校场内的众人听到这几句话,早就明白了七七八八。这副情景,这种态势,让所有人都陷入不安和焦虑之中,尤其是作为负责人的张轨。若是来的是豪右的家奴私兵,他还倒是有心来个鱼死网破,怎么也得杀个痛快。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故意嘲弄于我啊!”张轨苦笑着转向高涤,喟然长叹。他此刻完全明悟过来,蒋玄等人特意选派乌合之众的农民来作对,就是要让他事不成、心亦死。试想,他自入共县为吏以来,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士家、佃客的自由,而和豪族豪吏们各种作对。现如今,士家不及时来助,佃客反过来相攻,那么他抛弃前途甚至生命去完成清田计划,所为的究竟是谁呢?蒋玄之辈是想用眼前的事实来证明,他张轨只是自作多情、多管闲事,这是抹煞之余的挖苦。
纵使心绪如海如潮,张轨依然竭力保持着镇定,朝着那些正对自己咆哮谩骂的农夫们微微摇头。他是在告诉对方,以及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敌人,自己绝不为所作所为后悔,也不觉得是完全失败了。他没有选择随波逐流,而是做了那么多费力且得罪人的事,终归是为了心中的良知罢了,而非奢望于受助者的感恩。若此境况,还击不倒他的内心。
“门督,要不我们杀出去!”高涤愤怒且不屑,挥刀朝着前方一荡,道:“此辈不过是武装有限的农夫而已,若是我们二十人合力冲杀出去,未必不能成功脱围。届时到了城中与县兵汇合,再想办法!”
“不行,我清田本为此辈尔,即便他们不理解,也不能伤之分毫。否则的话,岂不是与蒋玄之流一样了吗?再说了,要从数千人中冲出,绝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张轨闻言摇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事到如今,他知道校场的文书是保不住了,却仍然不想这么离开。
“门督,你何苦作宋襄公?”听到这话,高涤顿时急得直跺脚。这段时间来,他在乡庠学习了很多故事,又在张轨这边耳濡目染,也能够引经据典、以史为鉴了。听说这位古代的宋襄公自诩仁义,在战场上还坚持“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是迂腐的代名词。
“非尔所知也!”张轨仍然不急不躁,含笑否定道。除了上述理由外,他还有许多深层的隐忧,蒋玄出的这个难题,绝不是能如此轻易对付的。按性质来说,已经是称得上“激起民变”了,休说朝廷得知消息会何等震惊,即便是在小小的县中来说,恐怕兵士们也由不得他指挥了,杀回城未必是生路。
就在张轨主仆二人犹犹豫豫、计无所出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按捺不住焦躁情绪了。煽动者在不断鼓舞那四千名乌合农夫的士气,引导的呐喊声一浪比一浪高,几乎是让人震耳欲聋,摧残着守卫者仅存的信心。那个最开始就慌乱的徐书吏,忽然抱着脑袋从校场内冲了出去。
“别杀我!我是本县土生土长的人,和这张恶吏没有任何关系!乡党们,放我回家,放我回家!”带着狼狈的哭嚎之音,徐书吏快步跑向黑暗中的人群,此举使得双方都看愣了。
校场外的人互相张望,莫知所为。
校场内的人带着希冀,翘首观察。
“打,打死凶党!”人群中不知是谁起了头。
冲过四五排人群的徐书吏,几乎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了,却没想到正惊喜奔跑间,头上被钝器重重地打了一下,顿时“哎呦”一声栽倒在地。摸着脑袋上渗出来的鲜血,这位养尊处优的书吏吓得要哭出声来,可还没等他抬头喊冤,又是四五个锄头农具迎面砸来。
“扑通”、“扑通”,沉闷的击打声犹如在拍击沙袋一样,短短数十秒后,声音从密集变得稀疏,最后一切陷入沉寂。该处的人群呈弧形散开,将徐书吏的状况展示给了校场内的人。他的人已经彻底昏迷,部分肢体似乎还在不自觉地抽搐,夜色下的黑血迅速在泥地上流淌弥漫,显得颇为诡异可怖。
“痴货!”张轨怜悯得摇头叹息。
“嘶!”剩下的书吏和县兵们,见状彻底绝望了。
闻着腥味刺鼻的鲜血,方才还有所保留的农夫们大口喘着粗气,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多余的鼓动了。自古以来,平日再里老实本分的人,一旦见识过几场生死搏杀,就会转变为叱咤喊杀的勇士,曾经怯弱得杀鸡都不敢的人,只要亲身经历过几次杀戮,也会变得敢于捕蛇驱狼。一次次微小的暴力积累,便会酝酿出最终的暴虐行为,善恶都是后天形成的,正如荀子的“性恶论”。眼前的突发小事件,足以让农夫们刷新观念,放开手脚了。
“冲击校场,犹如攻击朝廷!”有县兵仍在徒劳劝阻。
“事已至此,断无回头路,汝等还在等待什么?”潜藏在黑暗中的煽动者,声嘶力竭得催促着。作为农夫出身的人,他很清楚众人的真正心态,点破了其中的关键点。
“杀,杀!”人群里有些小头目,开始推搡着身边的人,挥舞着杂七杂八的武器向前冲击。犹如几个滚动的小雪块,带动着其余盲从的雪片,最终挟裹成巨大的雪球,以汹涌之势向前杀去。尤其是手头见了血的那些人,尝到了竟能随意杀虐官吏的快感,把“杀”字喊得特别高亢。
“保护校场!”留守县兵的领导者,只是个小小的队长而已,平日里和张轨也没什么私交,可他还是坚持着不肯退却,带头挥刀向人潮冲了上去。有这么个榜样在前,不少士兵也鼓足了勇气,瞪红了双眼呐喊追随。好似是一艘小渔船,在主动向顺水疾驰的硕大楼船撞去。
然而勇气这种东西,绝不可能属于所有人,甚至说不会属于大部分人。余下的四个书吏,还有三个胆怯的士兵,此刻都慌乱得往校场内逃去。纵然知道今日很难幸免于难,可他们还是不肯稍作抵抗,想着能躲得一时是一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
“虽千万人,吾往矣。”看着县兵们如此壮烈冲锋,张轨的心中很是感慨。可他也绝不敢作丝毫的耽搁,迅速拉着试图抵抗的高涤,转身就往里头跑去。因为他的心里很清楚,有用之身、徒死无益,现在勇士们为他拖延了宝贵的时间,哪怕只有几分几秒,都值得好好珍惜。死很容易,活着复仇更难。
九个县兵的决死冲锋,在滚滚席卷而来的庞大波涛中,到底还是没掀起多大的涟漪。纵然他们有趁手的军用兵器和娴熟的战斗经验,可在陷入无尽重围,个个都得一打多的窘境之下,很难发挥出多少战斗力。只是十多秒钟的功夫,他们就都倒在了血泊里,受千百人的践踏而死。
奔跑中的高涤,在一边回头,一边抹着眼泪,心里有无穷的憋屈和愤慨,可是他无能为力。同样感到悲哀的张轨,则索性没有再去分心,拽着高涤直接向藏着文书的中央几间房舍冲去。其余的逃命者慌不择路,有的想找个隐秘的角落躲着,有的想找个出逃的路径遁走,各自在校场内乱窜,谁也顾不上谁。背后的杀声阵阵,敌方正举着火把不断涌进门。
“到了,就是这!”张轨大口喘着气,累得直不起腰来。
“门督还想做什么,难道能把这些带走吗?”高涤抬头仰望,不禁带着些许埋怨苦笑。眼前的正是存放文书最多的两层小楼,是校场的最中心建筑,自然也是张轨的起居场所。他很不理解也很不明白,在不得不失魂落魄逃亡之后,竟然还要回到这里耽搁时间。
“烧了它!”张轨苦笑着,指了指小楼。
“什么?”高涤目瞪口呆,觉得对方是失心疯了。
“反正此辈冲杀进来,文书是绝不可能保存住的,不如亲手毁了。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这样才对嘛!”张轨言之凿凿,勇士断腕。身后隐隐听到哭叫哀嚎之声,应该是追兵在屠杀那些四处隐藏者,其实在数千人的大举合围中,谁也逃不出生天,只是被捉的早晚而已。
“门督在开什么玩笑?”高涤顿时怒气满面。
“依我之言,不要怀疑!我等能否活下去,将此事公之于众,为无辜死者报仇,就看这一招了!”意识到对方的心态不稳,张轨连忙收敛了神色,正容吩咐道。说罢,他率先冲了进去寻觅火石,因为岁暮天寒的关系,里头有很多取暖用的炉火,自然少不了引火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