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武夫登楼(2/2)

战斗变得艰难后,不得不提吴军将领的特殊心理。卫濮、王约、黎晃这三位将军的共同心声是,“要死死友军的人,凭什么折损我的人?”这是东吴特有的军阀领兵制度决定的。自己的手下要是消耗太狠了,是得不到任何补充的,沦落为软弱可欺的“小鱼”,反而要被并入其他“大鱼”的嘴里。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刻骨铭心的道理,陶璜和修允的争斗就是这个例子,先是后者瞧不起大部折损于交趾的前者,后来是前者觊觎上后者的兵力,这是场狗咬狗的内部权力争斗。因此,在泰山压卵之必胜情况下,尽可能避免己身损失,让友方去攻坚克难,那就是人之常情了。

没有主帅在跟前督战,卫濮、王约、黎晃互相张望着各自的情势,做出了类似的相同选择,暗中约束着手下的愣子兵们,摆出“卖力厮杀,实力不济”的姿态,把“杀贼平乱”的声音喊得震天响,却半被动半主动地节节败退。王约甚至还伪装自身受伤,捂着被墙角擦破点皮的伤口,大声地通报邀功。军士们有样学样,谁都不想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伤残,遇到危险都在躲闪,并不卖力。同是无仇无怨吴军,争执的只不过是主帅的位置谁坐,而他们普通小兵要是在这种己方内战中死了,连喊冤都没地方喊去。

就算是背“火”一战的修允,都没能预料到这般顺利的场景。可是他没有如庸人般欢喜,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机会,立刻从其他方向收拢精锐兵力,集中对付陶璜父子所在的南面。其实他的地位,与诸位将军没什么区别,后者难免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故而其他各面,双方默契地保持着雷声大雨点小的态势,僵持着推推拉锯,只作小烈度的战斗。

为报杀子之仇,陶璜是以主帅之尊上阵涉险,而且就站在显眼的前排。眼红的仇人相见,自然是以性命相搏。修允的双刀之技娴熟,陶璜的步槊战法亦强,两雄争锋不相让。修允毕竟是年轻力壮,通过灵活的步姿挪动,以及时蹲时跳的快速躲闪,试图趋近向对方跟前。而陶璜的经验尚在,巧妙地挑动武器阻拦,不停切换遮挡与攻击,迈开步伐、放大空间,以维持长杆的远距离优势。一连串的高接抵挡后,谁也没占到上风。

陶淑弱冠之年、英气勃发,在战场上却还是极其稚嫩,连气味都难以忍受。身为幼子,他被父亲保护得很好,还没有深入过实战,此时却和老兵何典纠缠。他艰难地用长剑上下遮挡,被打得狼狈不堪,身上刮破了好几处。好在亲卫们寸步不离,总有人抽出机会替他攻防,这才不至于重伤。

士兵们亦在为主将们苦战。街巷的宽度不到十步,就算横着挤满也最多二十个人并肩而站,何况拿着各式各样的长短兵器,要留出缝隙来挥舞。在这种地形里,杀伤量是极其可怖的。顷刻之间,陶家军、修家军的残肢断臂就积满了街头,发黑的黏稠鲜血流淌在硬地上,沾挡得让人愈发难以移动。可就是在这种恶心到令人作呕的环境下,两方的部曲依然是坚守职责,没有一个怯懦者。他们就像是拔河似得,推进又后退,后退再推进,短时间内倒下了两、三百人,可还咬着牙不死不休,嘴边的喊杀声未断。

预定的第二声哨没有吹响,因为修允忽然又有了梦想。陶璜老贼近在咫尺,他只要再拼一拼剁下其头颅,此事的结果将瞬间反转,何必要跑呢?于是他厉声鼓舞着下属们,自己则寸步不离地与陶璜缠斗,绝不让其离开自己的视线。扑鼻的恶臭腥气,反倒刺激着他的神经。

到底是年老力衰,陶璜在初期的应付自如后,手中的步槊显得越来越沉重,气喘吁吁地只能顾得上左支右绌地防御了。儿子和亲卫各有厮杀,没谁能余裕帮他解脱困境。而修允就像是咬住了鱼饵似得,紧紧跟着他不放。最终,陶璜在一次疲倦的后退中,踩上了滩滑腻的血池,脚后跟又垫上不知何人的残肢,竟然和孩子一样仰头栽倒。

“啊!”陶璜闭着眼睛大喊,好在头部是磕到了另一个断臂上,头颅阵痛却没有大碍。他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可大喜过望的修允如影随至,举着双刀要来夺取性命,一时无法躲闪。

“父亲!”三子陶淑见状,不顾生死地赶了过来,挡住了这一刀。

刀刃从腹部穿体而过,修允皱着眉头想要拔出来,可陶淑却是迸发出濒死的最后勇气,双手牢牢地握住这刀把,就是不让其得逞。修允没有办法,又是焦急异常,用另一把刀频繁地劈砍,几乎把对方的臂骨都给剁碎了,可还是阻止不了陶淑那顽强的意志力,这幅诡异的场景把他都看得有点害怕。

后续涌上来的陶家军,先是把主帅给搀扶起来,又冲上去要解救少主,却已经无济于事。陶淑合上眼睛晕死在地,纵无法亲眼见到胜利,却尽了心中的孝义。修允已经急得把刀口都给砍缺了,却眼睁睁看着陶璜被重重保护起来,只能抛下双刀仰天长啸。

一夜连丧两子,陶璜已经是心如死灰。他做梦也想不到,孩子们没有在与晋人的作战中堂堂正正战死,却是遭遇这样的窝囊结局。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亲手报复,只是呜咽痛哭着朝前方挥手,示意下属们杀贼。这个漫长的夜晚,仿佛让他苍老了二十岁。没有了未来的繁荣,要当下的收益何用?

招牌双刀损毁,就和修允的“梦想”一样。陶璜杀不了,刺史当不了,只剩“活下去”这个可悲的目标。他不再拖延,抽出哨子开始猛吹,呼唤着己方缓缓收缩阵型,准备向东侧逃生。部曲督何典自告奋勇,带着本部截住南侧敌人的追击路线,主动发起自杀式的猛烈反击,为主将争取时间。

其他三侧的损失倒是不大,修家军的残部得以从容行动。除留下少数人断后外,他们重新振奋集结而向东侧突围。那边负责的是交趾人黎晃,原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降将,此刻更是不敢与狗急跳墙的修允作对,喊打喊杀却暗中让人放出一条缺口,准备“目送”修家军离开。

意外又再度发生了。

大约两刻钟之前,站在南门上的苏氏兄弟和晋军的商贾护卫队,遥遥望着城中的厮杀场景,却也没有闲着。南门的吴军兵力被抽空,剩下的人也关注着修允这个眼前的“敌人”,却忘了真正的外敌就在旁边。随着苏骏的一声令下,晋军纷纷抽出兵刃,突然对无备的吴人展开攻击,获得了毫无悬念的胜利。零星的吴军还没摸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全部奔赴黄泉。

随后,苏氏兄弟在城头挥舞着火把作为信号,手下则飞奔冲下城打开了大门。潜伏在远处夜色中的援军迅速行动,密密麻麻如蚂蚁群般涌了进来,占据了此处。他们采用同样的办法,又派出三个分队去袭击孱弱的另三处城门,将其悉数拿到了手中。此时此刻,晋人真正的计划才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们兵不厌诈的手段占据了优势。今夜,吴军只顾得上关注自家的内斗,所有的警觉心都被吸引到了修允事件上,刚刚又把全部余力掷出用于碾碎修家军,就好比是倾力挥拳到把半个身体也甩出的壮汉,从正面看是无比刚猛,从背后看则是虚弱不堪,稍作偷袭就能令其摔倒。

一心一意捕蝉的螳螂,压根没料到身后还有黄雀。原本固若金汤的合浦郡城,空有数万人的纸面防御实力,却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轻松易手。晋军没有付出多少代价,已经坐拥瓮中捉鳖之势,饶有趣味地观察着陶、修两家军队的激烈内讧。一直等到吴人伤亡巨大,而且胜负将分的时候,孟干才慢悠悠下达了进兵的指令,他们该下山收拾残局了。

第三股势力正式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