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冰封汶山(1/2)
泰始九年(西元273年)的二月初二,春日已经到来很久,蜀中的绿色油然而生,处处是可爱的鲜花嫩叶之景。即便是在汶山(岷山),这个常年被冰雪所覆盖的世界,也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融化的雪水汇入汶水(岷江)、涪江、白龙江等河流,是长江的主要水源之一。
在富饶的天府之国“益州”中,最西北端的“汶山郡”无疑是个另类,这是个与青藏高原毗邻的苦寒之地。茫茫的大雪山上,大部分是灰色的苔原冻土,只有少数能够勉强耕种。在东汉持续百余年的汉羌之战后,残余的羌人部落不少迁徙于此,使得汉军鞭长莫及,以避免被征服的命运。因为生存环境恶劣,他们分别聚屯为独立的各个“种”,凭借山势之险构筑要塞屏障,各自之间争夺资源。羌人间也常互相攻杀,为了吞并人口和耕地,做得心狠手辣。
此处距离成都,只是区区三百里之遥,原本就是邻郡。羌人们不甘于贫苦,往往大胆下山劫掠,给益州的统治者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例如《华阳国志》记载,汶山郡、汉中郡都有被羌人攻破过,劫掠过往行人的事例更是数不胜数。尤其是汶山脚下的广柔县,被羌人破城几乎是家常便饭,某任县令姚超被杀之后,两个女儿被胁迫去山上牧羊,自杀才得免。
东汉以来,对于这些遁迹莽莽深山的羌人,实在是难以悉数剿除,只能在大部分情况下忍着。蜀汉时期,为了保护成都的安全,在汶山郡的险要之地设置城防,每个微型城堡派一个将领屯戍,号为“牙门将军”。例如名将张嶷,就曾经做过“牙门将”,并且率领三百士卒,用刚柔并济的方式平定过羌乱,传为当时美谈。姜维、马忠、王平也都有事迹流传于此。
时间到了晋代,汶山羌人还是桀骜不驯,使得当地官吏很是头疼。现任的益州刺史皇甫晏,并没有满足于消极防御姿态,他于泰始八年(西元272年)的十月份,抓住一次合适的借口,组织了三万人的州郡兵,征调了数倍于此的民夫,转运物资去汶山郡作战,意欲震慑蛮夷,立下不世功勋。
皇甫晏的目标只是小小的一只“白马羌”,某个男女合计三万人的羌人种族,所以志在必得。至于理由很则简单,是有别支羌人前来抗诉,说是白马羌侵占了该族的几座山头,希望刺史能主持公道。白马羌一直生活于白龙江流域,是个非常顽强且善战的部族,其还有数个联盟的部族,将会提供物资、帮着抵抗。然而在皇甫晏的眼中,落后的敌人根本就不值一提。
岂料这场战争,远没有预计的那么顺利。三个月很快过去,大军在冰封的山脉中度过了寒冬和除夕,扛着沉重的兵器冻得瑟瑟发抖,翻过了无数座看着完全没区别的雪山,可却还是没能找到白马羌的踪迹。而随着军队深入荒原,驮马经常困在崎岖狭窄的山路里,粮草的运输越来越困难,形势变得严峻起来。就和之前的许多先例一样,并非是军队的战斗力不够,而是后勤补给的无力,会造成征讨失败,这正是汶山羌人们顽强至今的重要原因。熟读经史、满嘴诗书的皇甫刺史,看来也只是个寻常人不是神仙,无法解决吃喝问题。
退兵?退兵是绝不可能的,要是一无所获、狼狈不堪地回去,他皇甫晏堂堂益州刺史的面子往哪搁?出兵前无数人用各种理由劝阻,他却兴奋地坚持要亲自率军前来,当时有多么固执,现在就有多么后悔。可打肿了脸也得充胖子,他必须要拿出稍许战绩,好封住其他人的口,保住名誉和仕途。因此,他就连除夕夜都带头驻扎军中,这几日更是疯狂地传令催促,让将校们分头带人去深山搜寻,誓要找到羌人的藏身处,哪怕遇上几百个手无寸铁的妇孺也好,打赢一场战役就凯旋收兵,反正“贼人”的首级分不出老少男女。
今天的饭点又到了,厚实牛皮制成的中军大帐内,缩在屏风后软榻上看书的皇甫晏,在两个婢女的服侍下起身,穿上翠绿色的蜀锦袍,慢悠悠来到前面进食。三个烹羊肉的大鼎,已经冒着诱人的香气咕咕作响,这是今日现杀的,久煮成粘稠浓厚的羹汤,一锅属于他,一锅属于客人,一锅属于仆婢。那位特意从京洛请来的随身厨师,往里洒进了不少提味的佐料,不愧其价。而为了款待好这位大人物,汶山县令三天两头会亲自送来山羊、猪等,门口还养着八十余只,是属于皇甫晏的私人物品,多得都快成群了。
皇甫晏来到上座,恋恋不舍地放开滑嫩的纤手,整了整衣袖,朝着身后的画像虔诚拜了拜,这才端坐入席。军中唯一有资格陪着他吃饭的,是出身于蜀郡郫县的益州主簿何攀,是被他所认可的才学之士。在蜀汉灭亡后,臣服的蜀人一向是被中原人士所轻蔑的,被认为地处偏远、学识低劣,受尽了排挤。其实这支何氏源远流长,出过西汉大司空、泛乡侯何武,以及东汉谒者仆射何英,还有蜀汉大鸿胪何宗等着名人物,以《孟氏易》经学传家。皇甫晏本就是安定皇甫氏,也是从一介书生做到了今日州牧,对于学术有浓厚兴趣,对于学者向来尊敬,故而当了几年刺史后,逐渐与何攀亲昵起来,用为贴身主簿。
和往常一样,两人边吃边聊着的,是先贤的经易之学,谈到兴起处纵声大笑,享受着“红酥手、清米酒”的快乐,非常风雅。皇甫晏一向自命儒官,以东汉时的祭遵为榜样,“虽在军旅,不忘俎豆,取士皆用儒术,对酒设乐,必雅歌投壶”,也希望历史书上能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这和谐的氛围没过多久,就被不识趣的粗人打断了。
“州君!”牙门将张弘,掀开沉重厚实的门帘,瑟瑟发抖地钻了进来。山上的气候依然寒冷,他的身上覆盖着薄薄的冰霜,鼻子和面孔冻得通红,手上干裂了几道伤口。在这三万人的军队中,他是比较重要的一员老资历将领,也是熟知地形的益州本地人,既得下层军心也得上级倚重。
“无礼!”皇甫晏很不开心,伸手指了指身后的画像。
“是,是,小将忘了!”张弘马上意识到,入帐后的关键仪式还没有做,那可是刺史三令五申要求的。扑鼻而来的羊肉香气,使得他不争气地抽了几下鼻子,口水不自觉地流到了嘴边,赶忙用手擦掉,差点失态。他顶住诱惑跨步上前,对着画像跪倒在地,隆重地拜了九拜。
“行了。”皇甫晏脸色稍霁,这才示意对方说话。
这已经是此地的第一军规了。画像上画着一位端坐马上的中年人,左手拿着书卷在读,右手按着腰间的长剑,身后是旌旗招展的万马千军。在其旁边是篆体的大字,“故汉太尉、槐里侯皇甫嵩”,正是其身份。安定皇甫氏以其为荣,而皇甫晏就极度崇拜这位祖先,从小听着其横扫羌人、讨灭黄巾故事长大。
人受成长环境而影响,任何言行举动都是有迹可循的。正是因为皇甫晏对祖先的痴迷推崇,故而即便是当着刺史,却一心想要建立马上功勋。这次出征,面对许多人合情合理的劝阻,他依旧做着“军功封侯”的大梦,亲自领兵出征。在他要求下,任何进入中军帐的人,必须先拜谒画像,已成惯例。
“张牙门,已经是晌午时分,你不带着将士们去寻找羌人,跑来我这里作甚?你身为一军之长,不遵循军令而行,无故迁延耽搁,成何体统?要不是看在你岁数大的份上,本州可要重重罚你!”皇甫晏边说边嚼着肥羊肉,忽然觉得有点塞牙,命女婢用手抠了抠。
“刺史,请恕罪!”张弘神色尴尬地赔礼,心里嘀咕着主帅自己都不以身作则,却不敢当面顶撞。他顿了顿,恭谨地行了个大礼,试探着说道:“只是大军出征以来,已经在山里转悠了四个月之久,仍然是寸功未立,多有怨声。依小人之见,士气已经衰落到极点,不如先折返成都休整?”
“什么?汝身为大将,竟敢动摇军心?”皇甫晏勃然大怒。
“岂敢,岂敢!只是久处深山之中,士卒的衣服无法御寒,粗粝的糇粮难以下咽,继续盘桓有害无益,还请州君明鉴!”张弘硬着头皮,却承担起责任,坚持说了下去。因为他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将领没有这个勇气,为了普通士兵的苦难,来与刺史争执。
“你既然知道难熬,那就快去把羌人找出来啊!”看到对方依然这么不识趣,皇甫晏气得拍案而起,抖动着衣袖斥责道:“你以为本州离开富庶的成都城,与尔等同吃同宿于此山野里,是什么幸福的事情吗?告诉你,倘若没有杀够贼寇,本州就不辞辛苦,与尔等在此一直耗下去!”
刹那的沉默,只有羊肉羹泛着热气作声。
“州君,羌人实在是无迹可寻!”张弘愁眉苦脸。
“我不管!”皇甫晏伸手一挥,非常霸道地说道:“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我找到贼人。否则的话,朝廷花这么多俸禄供养你,究竟有何用?古语有云,军令如山,本州的命令已经下达,你们就算是眼瞎了、脚瘸了、腿断了,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这是你们的责任和光荣!”
“州君,还请你!”张弘欲哭无泪,再作挣扎。
“住口!你这个懦弱懒惰的贼军汉,还有脸自称为将军!那个叫做胡康的校尉,在腊月时劝我回师、沮我军心,最后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你不会不知道吧?再要多言的话,我让你也体验体验!” 皇甫晏眯着眼睛,拿出统帅的威风作派,朝着帐外指道:“立刻给我滚出去!”
张弘咬了咬牙,身体打了个寒碜,识趣地及时打住了。对方所提及的胡康,就是简单提议想回乡过年,被当众打了一百军棍,然后被五花大绑地吊挂在悬崖上,活活饿死在军营每日可以眺望的方向,以警示其余人。想到这里,张弘不敢再耽搁,立刻垂手躬身、倒退出帐。
“吃,接着吃。”被搅扰的皇甫晏,很快恢复了心情,招呼着主簿何攀道。他的想法很纯粹简单,自己的指挥高屋建瓴、挥斥方遒,如果事后完成不好,那必然是底层执行者懈怠。
“州君,我认为。”岂料何攀这厮,也作势劝谏。
“停,打住,打住!你要是替那些不识字的卑贱军卒说话,那休怪本州不以礼相待了!”皇甫晏搁住筷子,不耐烦地说:“何主簿,统军者不能怀有妇人之仁,而要有坚定的信念,方可制胜。要是我今天对他们稍好点,明天此辈就会索取更多,这是其劣根性。军令和鞭子,是不二法门!”
“好的,既然州君有了计较,下吏不敢多言。”何攀无奈地拱拱手,可依然婉转地说道:“不过事实的确有困难,我这几日清点军中的物资,粮食只剩下十余日开支了。前段时间是正月,各郡给转运的民夫放了假,故而消耗很多却没有进项。现在刚刚二月,新的粮食却还没送来。”
“这群无法无天的郡守,耽误了军机要事,枉我栽培多日!等我回去成都时,一定抓两个为首的好好惩戒!”皇甫晏知道这回事,目前却没有办法。他心里藏着另一个抱怨,那就是益州治下各郡的太守,很多都是蜀汉的旧臣,这让他怀疑其忠心,这次是不是有意使绊子,阻挠他立下赫赫军功。
皇甫晏哪里考虑过,益州自从被剥离出梁州后,呈现的是长尖锥形的版图,汶山郡(今四川茂汶)就在其锥顶端,各郡要供应物资非常困难。例如最远的朱提郡(今云南昭通),隔了一千二百里。较远的越巂郡(今四川西昌),也隔着一千多里。而且蜀滇多是层峦起伏、人烟隔绝的山区,普通农夫要翻越层层山岭来运粮,是何等艰苦的事情。当地的太守的确是因为出身本土,都体恤治下的百姓,给民夫短暂放了几天过年假,可很快又督促其整理物资出发了。之所以还没有运抵,实在是路途太远了。至于最近的蜀郡,就是州治所在地,皇甫晏出征时下令悉数携带,府库内的粮食早就被搬运一空了,需要从农民那再收集,目前是刚刚度过寒冬,新粮筹措未及。
“州君,军中可受不了断粮的饥饿。”何攀再次提醒道。
“汶山本地还能征些出来吗?”皇甫晏认真起来。
“此地苦寒,屡次征收,榨不出来多少了。”何攀回答道。
“的确,毕竟是三万人的开支。”皇甫晏苦笑。
“如果州君答允的话,我与梁州的刺史、郡守都还熟悉,可以先从他们那里支借点。新都郡、广汉郡近在咫尺,可以解燃眉之急。”何攀试探着道。他其实早有此计,就是怕对方拉不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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