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寒士困窘(2/2)
“尚书令也有他的考量吧。”张轨虽然自冤,却偏偏不想被同情。
“杨皇后的叔父,龙骧将军杨骏那三兄弟,近段时间颇受重用,而他们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如果想在人生中有一番作为的话,还需牢牢抓紧来之不易的机会,不是谁都有这份幸运的。你与其相交甚早,不像近来的趋炎附势之徒,只要与之清晰表态的话,杨骏肯定会开心为你美言,他正愁手底下没有可以信赖的人才。”纵然知道对方反感,司马绮依旧是微微点了点。她的意思很明确,建议张轨主动靠拢那艘大船,明确投效。
“多谢你的帮助,我会慎重考虑的。但先贤子夏曾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张轨没有多言,可话中分明是抗拒的态度。他依旧不肯相信,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已经证明了起码有些政务或军事的才能,却仍要靠走人际关系才能被有司任用。更何况,他曾与杨骏朋辈论交,不希望低头成为其附属。
“你啊,就这么被鸡毛蒜皮的杂事耗着,等到四五十岁的时候,再后悔前生想要做番事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司马绮很是恨铁不成钢,又实在是生不起气来,恼怒地瞪了眼张轨。后者很是愧疚,这套说辞正是他昨天说那些蜀汉余孽的,可事情真轮到了自己身上,亦是迈不出放下尊严的第一步。
说完这些,两人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张轨发现,一贯沉闷寡言,只喜欢讨论正事的自己,遇到司马绮就完全变了样。他能够说些日常的琐事,也能够说些俚俗的趣事,还能来些公事的抱怨,什么事情都敞开心扉,完全没有任何形象和身份的顾忌,简直成了个啰里八嗦的话痨。而对方也是静静地听着,时而很有默契地微笑赞同,时而跟着抱怨个不停,亦不感到枯燥。十七八岁,正是愁多如牛毛,乐也多如细雨的年纪,叽叽喳喳如树上之鸟。
殿内官吏穿梭着进进出出,二者旁若无人地说了许久,浑不觉时间流逝。等到午时一刻的时候,才猛然听见禁军大声应命,谦卑地为谁向这边指路。张轨边说着边抬起头来,看到陇西王世子、骑都尉司马越,正负手含笑而来。这位八面玲珑、一身英气的年轻宗室,在哪里都有人认识、深得敬仰。
“士彦!”司马越招了招手,春风满面。
“元超兄!”张轨连忙站起来,迎上前去。
“客曹最近还忙碌吗?我看这蛮夷训练得很好,进退很是合规矩,少不了你的功劳啊!”司马越伸着手指了指,说话之余飞快地扫了眼周遭的士卒。瞧他的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越来越有成熟王侯的气度,仿佛随时站在上位者的视角,沉稳而高傲。这也是合情合理,毕竟身份地位如此。
“仅仅参与而已!”张轨客气道:“世子近况如何?”
“尚好,只是又加了些职事,不似从前闲散了。太子年纪越来越大,陛下说要选择几个亲近的宗室子弟陪伴读书。我与司马觐、司马矩、司马隐皆入选,以后要陪着每日枯坐了。”司马越叹了口气。他已经过了十八岁,按理该入仕而不是读书,真不愿意去陪那个蠢太子。
张轨一瞬间就听明白了,皇帝除了提拔杨氏外戚之外,也施展宗室方面的策略,想方设法为太子增添羽翼。即便去陪读者不一定开心,但身上打上了深深的“东宫”烙印,即便是不想帮助太子,在外人看来也成为其“潜邸亲信”,难以选择其他的立场。而这个人选也非常讲究,司马孚一系在宗室中人数最多,适龄的三、四代王侯亦多,却没有一个人入选。司马越、司马隐是人丁稀少的偏远支派,司马觐、司马矩是司马懿的小妾伏妃之孙,反而被倚重选择。这是在防范过于势大的司马孚一系,以确保司马懿一系的帝位稳固。皇帝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的苦心孤诣,可见一斑。
聊了几句之后,司马越又暗示了来意,不停地催促着司马绮去宴席吃饭。在后者告别离去后,他不知何故重重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望着张轨,没想好该怎样开口为妥。一开始张轨还没意识到什么,只是长时间的沉默后,忽然觉得对方有点不正常。
“我这个妹妹啊,从小跟着我招揽宾客、结交俊彦,难免沾染上些江湖英气。身为兄长,从前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关系,现在是非常自责的。”司马越斟酌了半天,还是打算从暗示的角度开口。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对方的反应,深怕用语会过分刺激。
“随心所欲,任气有情,未尝不是好事!”张轨没城府地笑着道。
“不,不,你完全不理解。其实她不光是对你这样,对其他有才能的年轻士人,亦是关心备至。”看到对方听得如此单纯,司马越只好改变了口气,略显严肃地说道。为了佐证事实,他还真的列举出几个名字,掰着指头数了出来。魏晋风气如秦汉,男女交往没有后世的拘束。
张轨越听越是清醒,除了“哦”了一声之外,再无话可说。他终于理解了其中含义,司马越从头到尾是想说明,司马绮并非只是对自己青眼有加,不要因此产生幻想。可是之前双方来往频繁,却从没发生过这种类似于警告的事,不知道对方为何改变了态度。
“话说回来,她年末就要及笄,来问亲的人络绎不绝。最终我父王决定,将其许配给清河崔氏的嫡孙崔毖,只是顾虑年幼,缓上三年再正式成婚。唉,这中州名门就是规矩多,门禁森严呐。”没等张轨疑惑多久,司马越立刻转入了主题,故作嗟叹道。其中的疏远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祝贺,祝贺!”听到这个消息时,张轨惊得瞳孔逐渐放大,可最终又黯然下去,低头说着套话。即便自己曾被司马越赏识,可贫寒的门第压根拿不出手,再好的绮梦也是奢望。相比较而言,曾一起参与北征的崔毖有胆有识,年纪轻轻已经担任度支尚书典事(七品),家世显赫且前途无量。
接下来司马越再说什么,张轨是压根听不进去了,只是茫然地点头傻笑,想赶紧把这一刻钟熬过去。他的心中泛起了滔天巨浪,如钱塘潮般拍打着堤岸,就快要忍不住化为怒洪了。当然,司马越也点到为止,笑呵呵地挥手告别,嘱咐禁卫们对昔日朋友客气点,然后负手入殿赴宴。
等人走后,张轨蹒跚着走到了最角落的地方,闷头坐了下去。想着自己的今生,想到无穷的委屈,无力地仰头望着苍天,真想一把剑狠狠削下太阳来。强自支撑的堤坝,再也挡不住如海如潮的愁情,放任其如山洪卸下。身为有泪不轻弹的男子,他竟当众坐在太极殿外,垂头抽泣起来。
禁卫们很是惊讶,刚才明明还和王侯畅谈言欢的奇人,怎么情绪忽然低落成这样,可谁也没敢多问,甚至还有意躲了开。张轨倒是抛开了所有的伪装,把头深深埋在了双臂之间。他最恨的是,就连司马越的“礼贤下士”,都只是一种随时改变的态度而已,重点在那个“下”字。在这个“九品清浊”的年代,恐怕他再竭尽全力的结果,亦是生来就限定好的高度。对于寒士来说,万里苍穹高不可攀,头顶上被隐形却坚固的顶盖罩住了,犹如天地的囚徒。
前途何在?理想何存?张轨越想越是悲哀。无论是身为县吏、军吏还是尚书台吏,他都想用自己的真心去做好,可惜永远得不到认可,完全是白费力气。可他又不愿意像吴艮那样,当个独善其身、外事不管的人,熬到六七十岁伸个懒腰结束官宦生涯。不,绝不行!虚度一生,贪图安逸,才是真正的自暴自弃。即便黑夜沉沉,也总有两三点星光,给人以生存希望,虽然他至今还没见到。想到这,张轨抹干了眼泪,认真思考脱困之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张轨浑然忘记了腹中的饥饿,直到有人来提醒送餐。察觉到异常的李骧拿着食盒,在其旁边观察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近前。自从文立那次的造访后,蜀汉旧臣们与张轨已经冰释前嫌,双方虽谈不上是朋友,却能够互相体谅和帮助。
“多谢。”张轨收下食物,大口地吞咽起来。
“士彦啊,没出什么事吧?”李骧忧心忡忡地蹲下身。
“没有,在想些私事。”张轨笑了笑,眼睛分明还红肿。
“额,是这样的。”李骧挠了挠头,细声低语地试探道:“外使的接见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在洛阳的游玩时间了,估计有一个月。按照上次的决定,此事是由你专责。他们刚才提出来,训练以来还未得自由,希望看看繁华的街市,也想去野外的郊原射猎,最好明天就开始。”
“哦,我知道了。”张轨点点头,应承下来。
“要是你不舒服,我去提议换人。”李骧难得表现出好意。
“无妨。我这几天待得烦闷,也正想去外面散散心。”张轨摇摇头,并没有就此蜷缩避世。陪伴外使游玩洛阳,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而且有官府提供费用,权当做是放松心情。也许在那样轻松的氛围中,他才能解脱目前压抑的心情,想出将来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