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寒士困窘(1/2)

五天的特训很快结束,光荣的朝见眼前到来。和预想中的一样,皇帝司马炎尤其重视这次的外使入见,因为能给自己单薄的功劳簿上多添一笔。从阊阖门到太极殿,跨神虎门至云龙门,东南西北的路线均由宿卫七军的武士填满,这次的仪式动用了三万多士兵。其头盔插着鲜艳的鸟羽,身上披着玄黑的精甲,手中握着的长戟,煞是威风好看,足以威服远国。当皇帝乘坐着日月升龙图案、金银珠宝装饰的玉路车经过时,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震动天地。

本次使用的当然是中朝大驾卤簿,上至中枢的三公九卿,中至司隶校尉、河南尹,下至洛阳县的大部分亭长,以及有爵位在身的皇亲和勋贵,悉数闻令到场。他们在太极殿的庞大宫院里按班排列,分为左右两个序列,有专责的官吏为他们引路,按照地上砖块的位置,督促其排得整整齐齐。而皇帝、皇后和太子,则安坐在太极殿的门口,如神灵般俯瞰着芸芸众生。部分高级或年迈的官僚,也得到了坐胡凳等待的恩典。

辰时初,扶严夷王子梁定、林邑国王子范鼋、牦牛羌王子封鞅,各自按照约定的装扮和坐骑,怪模怪样地随引导来到了院中。他们以及准备好的“翻译”,说着谁也不懂的“叽里呱啦”胡话,用奇特的仪式向天子行礼。陪伴在旁的索靖,掐好了每一个节奏点,遇到吉利话就带头喊着“万岁”,发动起众人连续十余次,营造了良好的气氛。在场没有人笑话,因为大部分官僚都觉得,“蛮夷”理所应当是这个愚昧原始的样子。

“诸位远道而来,劳苦了!”司马炎微微抬手,音如鹤鸣。

“可以下来了,报礼单。”索靖低声提醒道。

三个外使如蒙大赦,纷纷从麋鹿、大象、牦牛上下来,羞惭地无以复加。梁定索来帽子遮住短发,又拉拉衣服遮住文身。范鼋披着几块布当衣服,早就冻得瑟瑟发抖,把脖子上挂着的大蟒蛇卸下,又赶紧披上了衣服。披头散发的封鞅也赶紧收拾了形象,把牛角装饰和大耳环取下,换成正常人的装束。

趁着这个功夫,令史何勖拿出准备好的单子,大声朗诵起来。其实高高坐在殿头的司马炎,压根听不清楚也记不住这些话,耐着性子等其说完后,随意招了招手,命有司收下便是。接下来宦官又捧出文书,宣读上国对外使的慷慨馈赠,那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是真的以玉换砖了。闻听到此,官员们不仅不觉得可惜,反倒骄傲地挺起胸膛,觉得当晋人很有尊严,施舍无妨。

当这这场表演结束之后,皇帝命人热热闹闹地招待外使进去,在太极殿中与外宾详谈。后者都是带着任务来的,扶严夷、林邑国近年来与孙吴的纠纷很大,却没有实力与之抗争。晋国在西南维持防御的政策不利于他们,故而需要天朝赐物出兵,合力驱逐吴人。这或许是个不错的策略,但是在一心求平安的司马炎看来,还有些难度。交趾四郡刚刚易手,晋国在西南的兵力因此损失而不足,可又舍不得抽调中原的兵力万里南下,也没有合适的将领愿意去烟瘴之地受苦,这让司马炎很是头疼。

除了被邀请入殿的少数重臣,其余在太极殿院中的官员们,此刻终于放松了情绪,有的席地而坐,有的伸着懒腰,互相攀谈闲聊起来。集合数万人,起了个大早,短短一刻钟就结束了仪式,疲惫固然是疲惫的。不过他们还不能走,中午时殿内会有宴会招待外使,而朝官们则会在宽阔的院内受款待,这可是难得的御赐宴席。对于某些才当上京官的人来说,有资格在皇宫里吃上一顿饭,哪怕是业已冰凉且寡味的便饭,也足够和子孙吹上一辈子,说是山珍海味。

站在端门外,目睹着这一切的张轨,心情比那三个蛮酋更加羞愧屈辱。这几日他参与了全程的招待和训练,几乎是把脏活累活干了个遍,只可惜上官眼里他依旧只是个干事的牛马。等到今日朝见,辛苦时不见踪影的司马楙、李骧一一现身,毫不客气地站在前头并居功自话,这倒也就罢了。可等张轨耐心陪伴着走到端门,却发现自己这个没有品轶的“佐郎”,连入院站着的资格都没有。守门的兵士挥着大戟楯,呵斥着将他驱赶拦住。

“我是南主客曹的佐郎,专待外使!”当时张轨曾辩解道。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禁军的口气很是严厉。

直到那会张轨才发现,其他的几个佐郎、书吏压根没有露面,原来是早就知道了贵贱有别。然而他受到斥退后,却依旧不能离开,因为索靖又板着脸吩咐说,要照顾到外使的全方面需求,仍要候在门外,随时等待差遣。至于饭食的话,届时会派人从宫内仆役的份额分些送来,与守门的禁军同餐。旁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张轨早就羞得满脸通红,深以为耻。

“凭什么?”张轨无奈地反驳。

“因为你专人专责!若有差池,重罪论处!”索靖威胁道。

“太极殿中,不缺饮食,无虞安危,要我何用?”张轨又问。

“虽然如此,但要杜绝一分一毫的风险。比如说,倘若外使身体不适,或者醉酒难归,或者不幸跌伤,或者食后腹痛。那你身为接待人员,理当时时刻刻地陪同帮忙,这才是尽责。”索靖当真掰着手指头,与之算了起来。他当然要留下张轨作为预备,省得万一有啥麻烦还得自己处理。

禁卫催促,不得耽搁,张轨只好默然留下。后来又嫌他有碍观瞻,用长戟驱赶着他退到了角落里,真是连对待犬马还不如。于是张轨选择独自受辱,吩咐陪同的梅鹿,景庆先行回去,蹲坐在最偏的廊柱下面,亲眼看着同僚、皇帝、外使陆续热热闹闹进去,心中五味杂陈。

后来等人都进去了,张轨壮着胆子重新走到端门下,通过打开的大门眺望里头,远远目睹了那场精心表演的仪式。可他这么站着实在不利于皇宫形象,几个卫士商量了一番,向头目禀告了此事,于是直接将大门给关闭了,连一丝缝隙都没留。张轨无奈又无方,受尽了白眼,蹲坐在远处的台阶上。

热闹的声音隔墙可闻,卫士的轻蔑抬头可见,张轨几次气得想要甩袖离开,却挂念着虚无缥缈的“责任感”,无法不告而别。后来端门又被打开了,概因有些官员有急事要外出,也是为了保持内外讯息畅通。可张轨已经不关心了,呆滞地坐于台阶,等待临时之命或嗟来之食。

“喂,是张士彦吗?”半晌后,忽然有人唤他。

“是!”张轨猛地应声,还以为是有人因公事寻他。

“我道你去哪了,原来躲在这里清闲!”来人于旁而坐。

看清来者后,张轨愈发觉得羞愧,低头不语。

司马绮是个女子,本就非常惹眼,还穿着袍服配着玉,腰间挂着乡公主的印绶,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守门者看到这个情况大为吃惊,几个禁卫急忙小跑着去了别室,搬来两个胡凳,殷勤地赔笑献上。有记性好的,暗中给同伴们提醒,这是陇西王司马泰的女儿,常常来往禁中。

“诸位是替天子值守宫禁的,维护着大晋的尊严和脸面,何以前倨之如此,后恭之若甚?对待正式朝臣给予两种面孔,怎么值得朝廷信任呢?左卫将军郭彰,难道是这么教育属下的吗?”司马绮板着面孔,毫不客气地指点称呼,连步摇都气得在抖动。

“乡主恕罪,主要是!”禁卫拱着手准备解释。

“去,无须多言!”司马绮直接挥手斥逐。

禁卫们慌张得躬了躬身,避到远处去。

“此次大会,我也得参与。刚才看到外使说完,特意去客曹的队列里面寻你,却怎么也没找到。后来问了问那个叫李骧的,他说你在门外等候。里面太无聊烦闷了,宴会还得很久开始,闲来无事来看看你。”司马绮换了副神情,开心地与张轨说话。她能有这份心思,让后者很是惊讶感动。

“其实也不怪他们,我是个不入流的佐郎,没有踏进这道门的资格。”目睹这一切的张轨,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从前的自傲只剩下自卑,摇头叹息道。他很清楚,像司马越兄妹、山涛、张华这种与人交往不计尊卑的,终究是少数。换了大部分人来守这个门,都会是这个态度。

“我也实在是不明白,尚书台待你为何如此刻薄。与你同期进来的‘贤良’们,现在品阶最低的也是县令,都能得到或大或小的任用。可你受皇帝亲派,经历过县里和军中的历练,仍是做个佐郎而已。”司马绮联想到丰富的往事,报以同情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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