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行险设谋(1/2)

大半个时辰过去,县廨之内,唯有沉默。众人聚集在议事的中庭里,大吏们负手摇头、愁眉不展,其余吏员们有序站立、茫然垂手,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谈论。说来也难怪,遇上这种事情,任谁都会觉得无语。他们之所以齐聚,就是为了应对这个棘手的文书。

“这个矫饰的王太守!”良久,蒋玄忽然重重跺脚道。

“他邀他的功,为难我等作甚?”匡胄连连冷哼。

“吾谁欺,欺天乎?”鲍融文绉绉得附和道。

“这种任务,天底下谁也完不成!”王绣振臂高呼。

有了大吏们开头,吏员们纷纷放开手脚,跟着大胆批判起来。起先他们还顾虑那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本郡主官,可等到骂得兴起之后,便逐渐克制不住情绪了。他们用尽了各种方言、各种形容,将那些粗鄙不堪的污秽之语,栽到着名的“儒臣太守”王宏身上。

“太守如此丧尽斯文,真是可笑。”皇甫方回难得出了恶声。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世道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咱们的王太守岂会在乎,这种任务是否真的能够执行,反正只管威吓下压给各县就是。拿得出成果,自然是他指导有方的功劳。拿不出成果,当然是县吏们办事不力,没有认真履行好导致的。反正不管怎么说,当个甩手掌柜总不会吃亏,可以包揽成绩却不用承担罪愆,督促着底下人辛苦干事便是。”张轨叉着双手、眯着眼睛,对这种事已然见怪不怪。

“唉。”皇甫方回长叹一声,深感悲凉。

一切的起因,是昨日郡中传来的督责文书。该文措辞极其严厉,太守王宏训斥各县官吏办事不力,导致他年初吹嘘的“垦荒万顷”的绝世功勋,至今还差得很远。若是完不成的话,他这位去年因政绩卓着、开荒五千顷而受到皇帝亲手诏书褒奖的“当代良臣”,颜面何存?别说牛皮吹破,惹得同僚们耻笑,他想要晋升朝廷任九卿的奢望,恐怕更是要一场空了。

颜面和邀功问题,绝对是为政的头等要事。故而王宏下了死令,要求诸县必须在元日前按时完成,否则的话将按照任务完成分配的比例,扣罚当地官吏的薪俸,太差的话甚至要追讨往年的,并对部分人就地撤职。这可真是一招杀手锏,失败的话他丢掉的仅仅是名声,而县吏失去的将会是一家生计。

当初分配给共县的任务,是一千二百顷,这个数目并不小。但要是去年伊始就抓紧办的话,向大户们借田假装为垦荒新田,并非不可能的事。然而官场的规矩在于对比,事关当地大吏和豪族们的田地利益,每个县都互相观察、放缓进度,拖到最后成了大家都摆烂的态度,想着那毕竟是个外来的书生太守,最后定然“法不责众”。何曾想,王宏也会有撕破脸皮、不顾斯文的时候。

对于大吏们来说,他们的压力不在于罚俸,这从来不是其主要收入。关键在于有面临撤职的风险,那样的话他们会失去所有的权势,再没有本钱去颐指气使,继而必然会家业衰落。“吏”本身是官员举用的,并非在正式的官僚系统中,理论上王宏的确能够任免任何吏,只是很少有人这么做而已。而对于最底层的杂散吏来说,他们没有什么额外的收入,极度依赖这份职业养家糊口,遭遇罚俸、撤职相当于全家断炊,岂能不忧虑。故而但凡是在场者,人人都烦透了王宏如此刻薄的压榨逼迫,几乎想把后者生吞活剥。

“诸位,诸位!”待众人发泄了半晌情绪之后,蒋玄这才慢悠悠得伸出双手,当空按了按道:“此事已成定议,抱怨再多也无济于事了。潘令依然迟迟不肯回县里,我等唯有好好商议,怎样把这个困难给扛过去。无论风雨再大,共县上下都要团结一心、以待天晴。”

嘈杂的议论声逐渐低了下来,片刻后恢复了寂静。

“主簿,你的办法最好最多,就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吧!”作为铁杆心腹,户曹史王绣越众而出、率先表态。他事先得到了点风声,明白蒋玄之所以纠合大家,是需要集体的力量。

“对,都听主簿的!”金仓史韩霁环顾左右,大声嚷嚷。

“听主簿的!”短时间内,大部分人都附和支持。

“既然如此,那我不妨先试着说说,我们几个大吏昨夜商议的看法。”蒋玄和老搭档匡胄对视一眼,又回过头向众人微笑着继续道:“依我们看,这只不过是王宏的垂死挣扎罢了。不如和其余各县联络,大家稍微再垦些荒田应付足矣。至于他要求的那个数目,本来就力有不逮,不必强求了。”

听到这话,张轨和皇甫方回面面相觑,他们当然也是大吏之一,却压根没能参与讨论,甚至都不知道存在这场讨论。在这种时候,本地官吏的排外意识尤其强烈,只会和乡土关系网内的人协商。况且这些人要联合对抗上级的指示,壮着胆子对其阳奉阴违,那就更不能让“外人”知晓。宗族、乡党、亲旧意识,不仅体现在大晋朝堂的宏观层面上,亦在每一个小县的微观世界里。

蒋玄的这番话,也让众吏们茫然惊愕、无所适从。私底下、小范围的玩弄法令,他们都颇有经验。可是这样正面对抗郡里的明确指令,他们还是有点心怯。人们开始低声交谈,商量这究竟是否可行,会不会引来更大的祸患。大吏们没有催促,俯视着众吏稍作等待,给出足够的思考时间。

“《史记·魏世家》有句话,‘以地事秦,譬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想必诸位中读过诗书的,都有过耳闻。”又过了会,蒋玄悠然开口道:“其实这个道理,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王太守此人,渴望着自身能够获得朝廷拔擢,神智已经近乎疯狂了。他这样子鼓捣所谓的政绩,本就是个人人心知肚明的笑话,我们何苦去拼命执行?”

苦笑,摇头,众人的反应一致。

“即便我们拼死拼活、千辛万苦凑成了这个数字,万一他还是不得迁调怎么办?难道那些朝中的公卿大臣们真瞎了眼,瞧不出他这种矫饰的伎俩,会举荐其升入中枢吗?我以为不然。”蒋玄不住冷哼,仿佛要戳破薄薄的灯笼纸:“届时他再使他的疯劲,要求明年垦荒一万五千,后年垦荒两万,我等怎么应付得了?或者想出别的花样,拿出更不可行的方案,非压迫我等去做,可乎?所谓‘薪不尽,火不灭’,指的正是这种贪人。”

听众纷纷叹着气点头,包括张轨。

“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与其不顾一切配合他的癫狂,不如从源头遏止住此事,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毕竟是本地官吏,只要熬个三五年的期限,他这种流官必然会被调任别处,但凡换来个行事平常点的太守,汲郡上下便能重获太平。”前话铺垫已充分,蒋玄开始转入正题。

主管的守令用外地人,辅佐的吏员用本地人,这是两汉以降延续的传统。正是这个因素,往往导致本地的豪门大族,能凭借稳定的吏职逐渐把持住实权。平常的时候,外官和乡吏和和气气,大家一起谋求仕途和财物。可等到双方发生利益冲突,或者是官员即将调走或免职的时候,吏员便会阳奉阴违、懒散应付,甚至撕破脸皮、各争本利,不得不含恨屈服的常常是名义上的“主官”。西汉张敞“五日京兆”的故事,并非是没有历史背景的。

“怎么样,尔等意下如何?”匡胄叉腰大喝,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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