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西土宿将(2/2)
“真是个豁达的君王。”胡将军怡然抚掌,神往不已。
“士彦是以此比喻你的宽和。”皇甫谧解释道。
“然而孔子听闻了,却说应当删掉‘楚’字,表示‘人遗之,人得之’,抛开地域的界限,以兼济之心爱四海之人,才是真正的仁义。后来老聃更进一步,认为要删掉‘人’字,‘遗之,得之’即可,真是自然万物之道。”张轨稍作停顿,继而把后文说完。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了!”胡将军满脸赞赏的神情。
“这是博爱之仁,君子之道。”皇甫谧亦表示肯定。
“是啊,诚如二公所想。古语有云,‘取法乎其上,得乎其中;取法乎其中,得乎其下’。轨虽然是个小辈,却认为应当以更高的标准要求己身,才能不负读书之志。我等边郡之人,互助垦荒、协力备敌,固然是个非常好的习俗。可为什么不能把‘边郡’这个词去掉,兼爱天下人呢?”张轨侃侃而谈。
“此子真是个颜回啊!”胡将军指着张轨夸赞道。
“为官做人之道,正在于此。”皇甫谧满脸欣慰。
“以轨今日所见,门阀有金鞍银马、万田千僮之富,道路有饥寒冻馁、一身无地之民,官吏媚上而不知恤下,朝臣坐享清福而不察疾苦,即便是天子脚下的司隶亦如此,何况是那些朝令难以约束的远方呢。尤其是士家、屯田户的遭遇,几乎与上古时代的奴隶无异,怎能称得上是天下治平呢?故而,愿有贤臣劝勉圣君,振肃吏治、澄清风气,群臣向将军这样的人学习,将军向仁爱的方向努力,何愁九州不能够归一,岂虑东南不会被扫平?中原之民,家家愿意相助互保,人人追求博爱信义,陌生路人能够慷慨仗义,路见不平能够拔刀相助,何止是边地而已?”张轨切入了主题,不惮说出心中埋藏的气愤和不平。当然他还是顾忌口舌争议,在中途转而歌颂了皇帝,省得惹出麻烦。
“先生啊,你的座下,焉有这般志气高远的青年俊秀?”那位安坐聆听的胡将军,听着听着不由得热血沸腾,击掌赞扬了好几次,最后挺身而起,快步来到张轨的面前。望着这个和自己相差四十岁的小乡党,他激动且客气得行了个礼,正式自我介绍道:“老朽胡奋,目前担任镇军大将军。”
“小子张轨,是玄晏先生的弟子。”张轨还礼道。
“不错,真不错!先生今日将这般少年英物带来,谈论的这番话见识和气度非凡,让我大开眼界、深为触动,连自己都感觉年轻了几岁。安定虽然偏远,可从来不会少忧国忧民之辈,信乎哉!”胡奋钳住张轨的胳膊,使劲摇晃了好几下,这才一步一回头得重新入座。
宿老将军和同乡少年的初逢,令双方都觉得印象深刻。胡奋对如此年轻的后辈刮目相看,张轨不再有刚开始的别扭情绪,会面的氛围十分融洽。其实在出发之前,虽然经由旁人多次讲述,可张轨对于胡奋的兴趣不大,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记住。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人们的所言非虚,这位老将军不像大部分朝臣那样,唯知道谄媚求官和花天酒地,是个实在而谦和的人。
胡奋,安定郡临泾县,时年五十六岁,爵位是夏阳子,官职是镇军大将军。和大部分“六郡良家”一样,其族是以骑射武功传家的,从汉代开始就是军戎世家。其父亲胡遵,长期追随司马懿四处征战,属于后者的军中亲信,位列“曹魏三征”(王昶、胡遵、毋丘俭)之一,是个手握重兵、专制一方的名将,官至卫将军。他们家族的信条在于,唯独掌权者尽忠尽力,对其余派系不争不附,所以在魏晋的动荡之际,并没有因党争而被清算,凭借着武略实干跃升为一流门阀。不过事有福祸和利弊,也是因为他们这种不谄媚权贵的态度,所以家族子弟大多数在地方上任职,从事掌军戍边的苦差事,无法跻身到朝廷中枢。正是因为这样的家风传袭,胡奋的为人处世才会如此低调。
胡遵有六个儿子,还有不少侄子,大多数在军中任职。胡奋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是亲自追随过司马懿讨伐辽东的,还曾率军斩杀在淮南作乱的诸葛诞,服侍了三代四主,算得上是司马家族的麾下宿将。所以目前整个家族中数他的职位最高,按照晋代武官的制度,“镇军大将军”这个职位,虽在卫将军、抚军大将军之后,却在四征、四镇大将军之前,且有开府之权。而他的弟弟胡烈名位次于他,担任秦州刺史、都督秦州诸军事,前年同样死于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之手。所以刚才提到战死的凉州刺史牵弘,令胡奋颇为感伤。
“张士彦在我的门徒之中,亦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只可惜在这种清浊论品的年代,得不到任用的机会。当初陛下命他充当县吏,谁曾想遭到歹人猾吏的陷害,竟然还被关进囚笼之中。唉,世道艰难啊!”趁着刚才的劲头,皇甫谧又对弟子夸赞了一番。多亏张轨方才主动插入话题,赚了很多印象分。
“嗯,原来近来朝臣们所纷纷议论的那个县吏,便是他啊!譬如镔铁,刚则易折,汝今后可要学会韬光养晦才是。”胡奋点点头,恍然明白了什么,笑着安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世道已经很久了。士彦既然有志于仕途,还是需要找对门路,否则永无出头之日。我等边人性格直爽踏实,固然不该和那些斗鸡走狗的豪门子弟一样,可也不能那么随意入仕,弄得四处碰壁,一身才学无处施展。”
“谢大将军。我之前希望能依靠自身的能力,慢慢得到人们的认可,何曾想会沦落到那样的下场。”张轨又是感慨又是无奈。短短一年的功夫,他的心态已经苍老了很多。
“能力?恕我直言,能力都是狗屁!其实大晋的宦海很简单,尚书台出具行政文书,州里一字不改得转发文书,郡里还是照样转发文书,传到县里才有人干点实事。可是县里具体做得又是些什么呢,无非是鸡零狗碎的杂事,有的是统计人口几何、田亩多寡,有的是东家盗牛、西家丢狗。其实说句实在话,只要会认得几个字,甚至不认识字也没关系,都能干好官吏这份职务,有张嘴巴有双手就行。士彦你想靠干这些杂事被人赏识,那真的是比登天还难!”既然是私下和乡党交谈,胡奋也浑不顾忌许多,大胆直言。
“将军说的是啊。”张轨频频点头,怅然若失。
“州里向中枢推荐人才,定然不是真正在底下做事的,而往往是在刺史周围无所事事、闲谈陪酒的人,或者是当地的门阀子弟。郡里向州里推荐人才,也是一样的道理。说句实在话,这也的确是人之常情,谁不愿意推荐身边的亲信,或者是结交豪族互相帮助,而非得拔擢底下从无交流的陌生杂吏呢。再说了,束手坐在公府之中,层层传达个文书,用谁不是一样的,完全没有能力的要求。如今庙堂之上、州郡之中的滥竽充数者,多的是呢!”胡奋说得很激动,心中也有点愤愤不平。他是质朴的边地人,看不惯当下的乱象。
“可笑我当时没有看清。”张轨追悔不已。
“是察举机制出了问题。”皇甫谧一语中的。
“是啊,可惜现在豪族坐大,纵是陛下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等待时机、等待人才,重新整肃吏治了。”胡奋长叹一口气,结束了对时弊的探讨,主动提议道:“士彦若是不嫌弃,老朽倒是愿为你举荐个去处。当然了,我固知你有足够的能力去闯荡天下,没有我的举荐也必然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只不过是感念乡党之谊,做个顺水推舟的小事而已。”
“谧为小徒,感谢大将军的高义!”皇甫谧闻言连忙起身,朝着主人深深行礼。今日之行如此顺利,实在超乎他的意料之外,对方是个聪明且宽厚的长者,当真值得结交。
“多谢大将军!”张轨随之起身。
“无妨,二位何必如此?西州人士,百年来皆受关东簪缨轻慢,岂有不团结互之理?我也是为国家选才,公私两便。”胡奋哈哈大笑。作为此时职位最尊的安定郡人,同乡来京多有拜谒于他门下求官求荐者,他都从来不会拒绝,故而有宽厚的名声。难得今天遇上个一见如故的少年才俊,他不禁喜悦得主动要为之官荐,比之其他人更上心几分。
“不知大将军想要荐士彦去何处?”皇甫谧又问道。
“我六郡子弟,一贯以擅长戎马着称。士彦既然在文职上待不惯,又做不到谄媚事上的话,不如投笔从戎、立下军功,那样博来的前程干干净净,无愧于心。恰好近来北方要用事,陛下正在商议出兵讨伐叛逆,我亦要率军前往。”胡奋捋着猬毛须,充满期待。
“从军?”听到这话,张轨有点意外。
“可是大将军,士彦他从来没有习读兵法或练过刀枪,贸然置于锋刃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皇甫谧暗暗皱眉,为弟子的安全忧虑起来。他原本是考虑安排张轨当个将军府的文职,或者说某处都督的幕僚,而不是立即走上战场。特别是秦、凉诸州局势恶劣,已经阵亡了几个刺史,令人忧虑。
“不不不,先生大可以放心。我们要进剿的,并非西北的秃发树机能,乃是本朝任命的匈奴右贤王刘猛,此子狼子野心、叛出塞外,可实力终归不强。并州的大部分南匈奴人已经安于耕作定居,追随其叛逃的只有五六千人而已,实力孱弱、不足为惧。并州刺史刘钦已经好几次击败了他,现在叛胡远远逃遁、并无辎重,加之一个冬天的受寒挨饿,估计已经自身难保了。所以这次出征,可以说有十成的获胜把握,陛下特意命我等迅速组织军队将之全歼,正是考虑到西北的连战乱败,为了提振士气而作出的决定。士彦随大军去征讨,轻易就能赚得大功。”胡奋连忙摆摆手,安抚解释道。
“如此甚好,我就可以放心了。其实只要有大将军在,我又何必有何忧虑呢,真是杞人忧天!胡将军,老朽今日便将这个未长成的雏凤,交托与你了!”皇甫谧听了这番话,彻底安下心来。终于解决了这件萦绕在心头的大事,他这趟辛苦跋涉的洛阳之行,也算圆满了。
“无妨,无妨。难得诸位登门拜访,今日就留在我家中用餐如何?他乡的故旧,理应多走动走动啊!”结识了对方一老一少,胡奋也非常开心。他立即喊来侍从,吩咐后厨烹羊置酒,要好好尽地主之谊。又嘱咐人从后院唤来独女,一同陪故乡的嘉宾用餐,不必避嫌。
“征讨叛逆,真的会这么容易吗?”张轨口中道谢,心里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