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西土宿将(1/2)

青槐夹驰道,御水映铜沟。

远望凌霄阙,遥看井干楼。

黄金弹侠少,朱轮盛彻侯。

桃花杂渡马,纷披聚陌头。

——陈叔宝《洛阳道五首·其五》

闻说长安城中繁华奢丽,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是公卿云集的所在。其实东都洛阳的壮丽景象,并不亚于前者。经过魏晋数代皇帝特别是魏明帝的主持修建,把铜驼、金人等许多历代珍奇不远千里搬运到洛阳,将其装饰得富丽堂皇。市井上人来人往,道路上车出车回,一派热闹无比的春日升平景象,真可谓是“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贵人们的宅邸大多聚集在中心区,谁都以能够亲近皇居为荣,这是家族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晋帝的楼台借用汉皇的夯土,荀氏兄弟的宅邸压着金氏家族的地基,市民毫不顾忌得喝着董卓开凿的永和池水,厨师磨刀的石板竟是蔡邕的蝌蚪碑铭。今人犁田昔人墓,昔日山野今人家,世事的变幻总让人感慨不已。缓缓驱车经过的时候,张轨的心中骋想千年。

慢慢进入城阙之外的东南城郊,这里的朱门高阁就少见多了,中低层官员大多居住在此,还混杂着更多的普通民居。然而还当真有位本朝名臣兼贵戚,其主府就位于此,刻意以如此低调的方式,寻求自己心中的宁静。该府邸修得固然是挺大,可里内的建筑都并不是很高,从门口处几乎什么也望不到。看门人穿得很朴素,气质却非同寻常,有劲飒之感。

“我还是不想去。”车已停住,张轨却像孩童般扭捏。

“这有什么?在如今这种世道,不求官者根本无法被任用,只能埋没在山野,蹉跎一辈子。难道士彦也想效仿老夫,做个无用于世的瘸腿病夫吗?”皇甫谧笑着拍了拍徒儿的后背,催促其赶快下车。两名僮仆卫仪、高涤连忙跑上前,扶着他慢慢走下。

“张郎君,要知道咱们先生今日肯豁出几十年的傲气和面子,以一介山人的身份来替你求官,付出的可远比你多得多啊!若是不珍惜这个机会,才是愧对于他。”赶车的郑律回过头来,笑嘻嘻得半开着玩笑劝说。这话也是实情,皇甫谧这是抛下半生的傲骨,低头替子侄辈讨个前程。

“郑律胡说,何至于此!”皇甫谧摆手呵斥道。

“是的,我正是知道先生的为难,才不愿意去。”张轨跳下了车,小跑着转到皇甫谧跟前拦住,弯着腰苦劝道:“小子虽然薄才无德,可还是希望靠着自己的能力,去一步步补益于人间。怎敢劳烦先生,玷污你数十年隐居不求官的美名,来谋取区区数斗米呢?”

“你也是胡说,官俸何止数斗米?呵呵,士彦呐,休要再打退堂鼓了。此人乃是我们的乡党,我以乡谊拜访并不为过,不必太在意。你既然有志去为官牧民,那就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场所,去好好贡献力量吧!我辈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安民报国吗?”皇甫谧伸手将其一把推开,示意僮仆们扶着往前走。

皇甫谧故意把今天的事说得很轻松,以减少对方的心理压力。实际上他到了这把知天命的年纪,却反倒要平生第一回主动去拜访权贵请托,和那些庸俗之辈似的,心中未尝不五味杂陈。可为了子侄辈的未来,自身的颜面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毕竟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今天来造访的,唯独有皇甫谧、张轨,以及那三个贴身僮仆。这是考虑到主人家的身份和性格,不适合太多人贸然登门。在几人的搀扶之下,皇甫谧一步三晃得走上台阶,笑眯眯得唤来了那两个看门的守卫。后者倒也很知礼,主动要帮着扶人,却自然被拒绝了。

“请问胡大将军在吗?”皇甫谧客气询问道。

“在府中。请问阿翁是?”守卫拱手回答。

“烦请通报一声,有几个安定郡的乡党,恰好这几日在洛阳朋友家做客。闻听胡将军的赫赫威名,冒昧前来拜会他,还望能够予以接见。”皇甫谧答得很简略,甚至都不提自己的名讳,这是有意为之。因为他想知道,对方是否如传说中的那样好客懂礼,值不值得相交。

“好,阿翁及诸位稍待。”一名守卫转身进去。

另一个留下的守卫,非常礼貌地搬出来个胡凳,以供腿脚不便的皇甫谧暂作歇息。这个举动很让来者欣慰,因为他们并未告知身份,仅仅是作为乡党的名义拜访,守卫就肯给予这般的礼遇,在豪奴横行的洛阳城很是少见,由此可猜知主人的爽朗风采,真可谓名不虚传。看到此景,张轨的憋屈之心少了很多,放宽心接受了这个不得不求人的现实,欣赏门廊上的雕刻。

要说胡将军的宅邸建得低调,远离中心区而位于城郊处,那是事实。可若是这样就低估其家族的财力和权势,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该府虽不像大部分门阀家族那样到处涂抹丹砂、妆点奢靡,可青灰色的墙壁上,暗黄色的木廊间,都雕饰着非常漂亮的壁画,似乎还个个对应神话故事,人物和景物栩栩如生,想必花费的金钱和精力并不会少。张轨等人看得沉浸其中,赞叹不已。

没等多久,里头便有了动静,数十人正快步赶到门口。为首的人,头发已经黑白各半,头上戴着金貂武冠,身上穿着缁色祥云锦袍,体格高大威猛,步伐十分矫健,眼睛顾盼如鹰隼之锐,胡须浓密似刺猬之毛,脸上挂着的笑容远远可以望见。虽然和皇甫谧一样的年纪,他却因为常年参与征战的缘故,保持着军人的身体素质,看着仿佛年轻许多。

“玄晏先生,当真是你啊!”还隔着好长一段距离,胡将军洪亮的声音就先到了。短短呼吸之间,他已大踏步走到门口,朝着来客轮番作揖,满脸堆欢:“先生乃是天子和太子的贵客,今日怎肯相过,来探望胡某这个粗鄙的匹夫呢?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胡将军真是太过谦虚了。我们俱是安定郡中乡党,难得同在洛阳,怎能不相聚一场?人们都说你文武兼备、国之肺腑,今日一见果然!”皇甫谧暗暗点头,对方还真是个聪明人,不用问都猜到他的身份。

“请,诸位请进!”寒暄几句后,胡将军侧身相邀。

一行人穿过前庭和外堂,来到专门招待贵客的正厅。沿途可以看到,府中栽种着许多花树草木,甚至很多是两淮、江汉一带的奇卉,运来所花费的代价定然不菲。和其他豪家相比较,显得怪异的一点是,里中的男仆远多于女婢,而且不是那种年纪轻轻的僮仆,反倒是中年男子居多。

“诸位有所不知,此辈并非真是我的奴仆,只是府中家人罢了。我家数代从戎,有很多家养部曲或者是麾下军士,颇有袍泽之谊。后来他们无处安身,皆被招纳到府中,与其婚配、兼护庭院。”胡将军看出来客的意外,于是抢先解释,省得误会失礼,他还真是精通人心。

“汉末大乱以来,各种名号的将军数不胜数,可大多数都是只顾着博取荣华富贵,没几个顾得上体恤小卒。将军一家能够行如此义举,可谓是古之吴起、李牧,上天必有恩泽加于后人。”皇甫谧恍然大悟,对这位乡党的敬意又多了几分。当世很多将帅侵夺士卒的钱财土地,甚至直接驱役作奴仆,庙堂之上都没人敢管。而胡将军主动收养老卒,称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

“嗨,先生这说得,可让胡某惭羞万分了!我等苦寒边塞出身之人,一贯是讲究互助垦荒、协力备敌,非独只是我们如此。”说着说着,胡将军忽然一阵感伤,黯然说道:“凉州的牵使君,亦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十分体恤士卒,他们家与我们也是世交。只可惜,和我弟弟一样,唉!”

“唉,他们忠勇于国,定能万古流芳。胡将军节哀!”皇甫谧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拱了拱手摇头不已。牵使君是指凉州刺史牵弘,那是三国时期的名将牵招之子,家族有尚武忠义的风气,只是性格急躁偏激。去年的时候,此人率领大军讨伐西北叛贼,河西鲜卑人秃发树机能,反被击败身死。

“是啊,壮士死国,有何遗憾?”胡将军唏嘘而振奋。

“将军忠勤,使君烈勇,真是当世表率。”正当这个时候,小辈张轨忽然主动开了口,朝着谈话的两人各自施礼,含笑说道:“方才将军谈及的‘边人互助垦荒、协力备敌’这一点,着实是君子的风度。然而在小子冒昧看来,似乎还未能尽善尽美。”

“哦?汝试言之。”胡将军好奇心顿起。

“士彦有何妙谈?”皇甫谧对弟子很有信心,颔首鼓励。

“谢将军宽容,此事还须从一个故事说起。”张轨抓住机会、坐席谈论,他并不想被当做名士的徒弟被认识,而是想要表达性格鲜明的自己:“昔日春秋之世,楚王在云梦泽打猎,不慎遗失了自己的宝弓。群臣劝说他去寻找,他却拒绝了,并说‘楚王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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