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君子不器(2/2)

“刘令史,你瞧瞧看,这些新买的僮仆压根不知道礼数,险些在这喜庆的宴会上丢脸,真教寡人汗颜呐。来来来,不说这些烦心事,且与我饮上几杯!”深呼吸数次后,司马攸忽然带着笑容抬头,很客气得招呼来宾坐下,并询问道:“旁边这位倒不相识,是哪位高士啊?”

“殿下,可还记得往日里张华、任恺他们,所经常提及的那位贤士张轨?他是‘玄晏先生’的高足,曾被派去当个小小的县吏,真是屈才至极啊。”刘卞连忙接上话,省得张轨尴尬。为了防止对方彻底记不起来,他还连带着补充了几句,描述清楚。

“哦!张山人!”司马攸若有所悟得拉长了语调,笑着点点头。往日的确有人在他面前提过张轨,可惜他完全没当回事,觉得区区县吏有什么值得了解的,此刻根本忘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唯一令他感兴趣的,乃是“玄晏先生”这四个字,这才对其尊重几分。

“齐王!”张轨不卑不亢,称呼规矩。

司马攸摆开礼贤下士的样子,和刘卞谈论起近期的政务和新闻,并在后者有意无意的牵桥搭线之下,也和张轨聊了几句。话说得固然很动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总让人听着有些别扭,甚至可以说是“刻意”。这位齐王的一言一行,在张轨的眼中看来,颇有“矫饰”的嫌疑。

“急躁、轻佻”,张轨的心中也暗暗给予了这个评价。刚才的情景他印象很深,司马攸是个戳不起鸡蛋都忍耐不住的急性子,再加上此人从小就过得锦衣玉食、顺风顺水,倘若遇到什么挫折的话,岂能处之如常?恐怕这位过度自信的齐王,在继承权的争夺战中,并不像表面的这般占尽上风。只要皇帝略施小计,恐怕“郑伯克段于鄢”的古事,也会发生于今日。

常人以遇常人报,国士相知国士恩。这场谈话对于张轨来说,从好奇变为无趣。他依然保留着秦末汉初的思想,并没有愚忠于某个人的想法,更在乎的是是否被真正看重,能不能被信任而发挥所长。尤其是在经历过上次被囚禁的事情后,他对礼法纲常看得更低更轻,并不觉得司马攸凭借嫡子身份,就是合理合法的后继之君,是值得效忠的明君。从种种细节来看,他认为此人远不如吹嘘中的那么“贤德”,对于需要拉拢的人固然是宽仁讨好,对于看不起的人例如僮仆是凶恶暴躁,而他并不喜欢这种两面派。

世事依然清浊品,人间少有识马人。这场谈话对于司马攸来说,也是逐渐沉闷且浪费时间。他非常惊讶得发现,即便自己努力做出那么有亲和力的态度,可对方仍然是不咸不淡、寡言少语,似乎并不为所动。要知道若是换个别人,此刻肯定为他的表现而感恩戴德,愿竭力报效了。何况作为本朝皇位的有力争夺者,他并不缺少拥护者,尤其是此类不知好歹的人。想到这一点,他脸上挂着的笑容也慢慢淡掉,话也少了下来。

一刻钟之后,谈话已经难以进行下去。在刘卞的适时提醒之下,双方客气得喝了几杯酒,然后就道别散开了。走出几步路之后,刘卞稍有埋怨得开着玩笑,询问张轨为何不积极交流,甚至连话都不肯多说。本来以后者的能力和口才,应是能令齐王赞赏有加的。

“难道连刘令史你都觉得,说些虚假的大话,重于真正的执行吗?”张轨笑了笑,反问道:“齐王若真是那么求贤若渴,理应对我做过的事有所了解,知道我对于匡正时弊、纠正风气的决心和勇气,哪怕身陷囹圄也在所不惜。事实摆在眼前,又何必多言自夸呢?”

“可是,可是!”刘卞争辩不过,摇头叹气。

“今日的解围和引荐,轨仍要多谢刘令史。在下不敢隐瞒,现在我准备去太子的面前,敬上一杯酒。”张轨说罢,客气地朝刘卞作了个揖,毫不掩饰得说道。他早就注意到皇帝盯向这边的眼神,不愿意如此被动得把自己的立场,放到齐王那个阵营,故而需要以行动补救。

“什么?”若说刚才刘卞仅仅是失望,现在就是无比震惊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好半天,这才瞪着眼睛低声反问道:“士彦,你既然已经知道因果缘由,依照你那是非分明的性格,不应该支持齐王才对吗?毕竟他才是符合宗室礼法的嫡子啊?”

“现在谈支持谁,尚且为时过早。何况若是什么都按照礼法、嫡长,现在就是‘秦四十世’、‘秦五十世’统治中原了。”张轨谈的是部分实情,依照他的战国遗风观念,追求的是贤君明主,而不是血统高贵。更大一部分则在于,从他经历过共县那些事情之后,观念得到进一步的刷新。没有地位和权势保障的他,尚无谈论是非对错的资格,先保全自己,再讨论其余。

“我们都认为你是个是非心极强、正直且博学的人,所以才会对你如此推崇。罢罢罢,既然你能够直接对我说,也不枉是个真君子。只希望你以后能分清楚善恶,走应该走的路。”身处人潮之中,刘卞也懒得多做劝说,不停摇着头。所处的层次不同,所想的主次各异,他还未能理解对方的无奈。

“自然,多谢刘令史教诲!不瞒你说,吾师‘玄晏先生’尚在太子的身旁,我又岂能不去敬一杯呢?”张轨呵呵一笑、摆手作别,端着杯子走开了。只剩下背后的刘卞,伸着脖子看了许久,才叹气离去。

太子的桌案前,轮流敬酒者并不少,却远不及齐王那边的人山人海。张轨只排了一小会,前面的三个人就草草敷衍了事离去,他得以走到跟前。盯着司马衷那憨厚的样子,他笑着深深鞠躬作揖,这份尊敬的态度令旁人很是意外。不远处的师兄弟们,也看得一愣一愣。

“祝太子寿!”张轨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好!”司马衷傻笑着学样举杯,酒水洒了一地。

“你瞧你,激动个什么?”贾南风瞧见此景,嫌弃得挪开了肥硕的身体,生怕被这痴傻的家伙泼到酒,仅仅示意婢女们去帮忙擦拭,口气也毫无尊敬之意。不过当她抬起头来,看到年轻俊秀、器宇轩昂的张轨的时候,脸上忽然抹了道红晕,幸赖自己的肤色太黑,旁人很难看出来。和新嫁的这头姓司马的蠢猪相比,这样的郎君才是七尺男儿该有的样子啊!

张轨倒没有在意这么多,他简短得和傻太子聊了几句之后,就自顾自离开去了旁边,与其师“玄晏先生”皇甫谧敬酒。倒是意犹未尽的贾南风,兀自盯着他那高大挺拔的背影,潇洒简明的肢体动作,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贾家人的差异很大,不仅是贾逵、贾充父子截然相反,李婉的女儿贾褒、贾濬贤惠且温婉,郭槐的女儿贾南风、贾午则凶妒而放浪,以后还有很长的故事。

与此同时,盯着张轨动向的除了贾南风,还有一直悄悄观察的皇帝司马炎。和痴傻的儿子不同,他的心中非常清楚,这种时候主动前来向太子敬酒,有什么样的政治意义。其实刚才来过的大臣们很多,但大部分都是迫于无奈、走个过场,碍于君臣名分和太子婚礼的宴会主题,才被迫向这位太子表示尊敬,稍微摆个样子即走,即便太子属官也大多是这样。然而这位面生的年轻人,从服饰打扮来看并无官职,却能够礼数周到、主动细致,非常难得。尤其是此人又走到皇甫谧的桌前,令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此人是谁?”司马炎以手遮口,低声询问。

“就是那个恶,恶。额,玄晏先生的弟子,那个张县吏!”站在旁边的宦官董猛,差点把恶吏两个字说出来,连忙又停顿住改了口。他是担任“中黄门”这个宫中的近侍职位,一贯善于察言观色,知道皇帝现在有欣赏的意思,不敢口出非议。前日去皇甫谧下榻处传旨的时候,他曾见到过在里头晃荡的张轨,从而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只是叫不出名字来。

“哦!”司马炎欣然点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