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十年磨剑终出鞘 梯云纵雪上昆仑(2/2)
冰缝深处,永夜般的黑暗与酷寒统治一切。
殷素素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座冰雕。身体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有胸腔中那颗缓慢搏动的心脏,和怀中那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呼吸,提醒着她还活着。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也不知道爬了多远。狭窄的冰缝时而勉强能容身,时而陡峭得需要像壁虎般艰难攀附。每一次挪动,都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磨烂的指尖和膝盖在光滑的冰面上留下断续的、混合着冰冻血丝的暗红痕迹。
意识在冻僵麻木的边缘反复拉扯,唯有怀中那微弱的心跳,如同牵引风筝的线,一次次将她从意识湮灭的深渊拉回。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死寂冰缝中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冰裂声,陡然从她头顶上方传来!
殷素素浑身汗毛倒竖!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向侧方一缩!
轰!!!
一块磨盘大小、边缘锋利如刀的厚重冰岩,毫无征兆地从上方冰缝穹顶坠落,带着千钧之势,狠狠砸在她刚才匍匐的位置!坚硬的冰面应声爆碎,无数锋利的冰渣如同霰弹般向四周激射!
噗嗤!
一块尖锐的冰片,如同死神的獠牙,狠狠划过殷素素护住襁褓的左臂!厚实的棉布和熊皮瞬间被割裂,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但仅仅溅射了几尺,便在刺骨的酷寒中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呃!” 剧痛如同闪电劈入麻木的神经!殷素素牙关紧咬,硬生生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她低头,看到怀中襁褓被滚烫的鲜血染红了一小片,好在冰片并未伤及孩子。然而这失血的剧痛和寒冷,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早已透支的身体。眼前猛地一黑,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冰冷的岩壁软倒下去!
“不…不行…无忌…”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怀中那微弱的心跳,如同最强大的咒语,再次将她唤醒!她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因极致的求生欲而急剧收缩!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她颤抖着撕下一片还算干净的里衬,用牙齿和冻僵的手,死死勒住左臂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烈的疼痛反而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清醒。她不再看那狰狞的伤口,将怀中襁褓死死贴在伤处之上,让那滚烫的鲜血暂时提供一点点微弱的温度。
“走…孩儿…娘带你…出去!”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她不再保留任何体力,如同真正的野兽,手脚并用,指甲抠进冰缝的每一道微小缝隙,拖着伤臂,朝着那始终呜咽着灌入刺骨寒风的方向,亡命攀爬!身后,只留下一条蜿蜒断续、被鲜血染红又迅速冻结的冰路。
不知又挣扎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殷素素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量即将耗尽,身体彻底冻结在这黑暗冰墓中时——
前方的风声,陡然变了!
不再是狭窄缝隙中凄厉的呜咽,而是骤然开阔的、带着某种空洞回响的呼啸!风中夹杂的冰屑也似乎少了一些,隐隐约约,竟传来一种…海浪拍击礁石般沉闷而遥远的轰鸣?!
这声音…难道是…?
一股狂喜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殷素素濒临崩溃的意识!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最强大的力量!她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去!
冰缝在前方豁然开朗!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几乎将她掀翻!眼前不再是狭窄的黑暗,而是一片被风暴笼罩、但视野相对开阔的巨大冰谷!
更让她心脏狂跳、几乎停止呼吸的是——就在这片巨大冰谷的另一端,在那铅灰色天幕与翻涌着浮冰碎浪的怒海之间,赫然冻结着一艘巨大船只的轮廓!
那船…半边船身深深嵌入陡峭的冰崖之中,被厚达数尺的幽蓝玄冰死死包裹、冻结,如同被镶嵌在巨大冰雕中的远古遗骸。船体倾斜,高大的桅杆早已断裂,只剩下光秃秃的桅座指向阴沉的天空。船首那狰狞的撞角,此刻被厚厚的冰层覆盖,如同巨兽冻结的獠牙。虽然大半被冰雪掩埋,但那巨大而残破的轮廓,在漫天风雪的混沌背景下,依旧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绝望中唯一的希望!
“船!大船!” 殷素素喉咙里发出嘶哑到不成调的声音,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是当年他们漂流至此的那艘海船!它没有完全沉没!它被冲上了岸,冻结在了这里!这艘船,是他们当年在冰火岛唯一的立锥之地,是保存了最后物资的希望所在!
生的希望如同烈焰般燃起!压榨出身体内最后一丝潜能,她死死抱着怀中气息奄奄的无忌,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冰谷对面那艘冻结的巨船遗骸,跌跌撞撞地冲去!每一步踏在光滑的冰面上都险象环生,左臂的伤口在奔跑中崩裂,鲜血洒落,迅速冻结成冰面上的点点红梅。但她全然不顾,眼中只剩下那艘冰封的船!
只要…只要能进入船舱…就能找到避风的角落…也许还有当年留下的火石、毛毡…就能救活无忌!
“无忌!撑住!就快到了!” 她嘶声喊着,声音被狂风撕碎。怀中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几近癫狂的决心,那微弱的气息,竟奇异地没有继续衰弱。
近了!更近了!冻结的巨大船体如同沉睡的冰霜巨兽,沉默地矗立在眼前。那被冰层覆盖的、歪斜的船舷入口,如同巨兽微张的嘴,是通往生的唯一通道!
就在殷素素抱着张无忌,带着满身冰雪与血迹,一头扑向那艘冰封巨船倾斜甲板入口的瞬间——
“嗷吼——!!!”
一声如同九幽魔神咆哮、饱含着滔天痛苦与毁灭欲望的凶兽嘶吼,竟压过了天地间最狂暴的风雪怒号,如同实质的音波巨锤,狠狠砸在冰谷尽头那陡峭的冰崖之上,震得整个冰谷都在瑟瑟发抖!
冰谷之外,那彻底陷入疯狂、浑身蒸腾着熔岩般黑红煞气、如同燃烧地狱业火的庞大身影——谢逊!他竟循着某种混乱的本能,或者仅仅是冰原风暴的裹挟,一路狂暴冲撞,冲到了这冰谷的入口!
他那双空洞的眼窝“望”着冰谷深处那艘被冻结的巨船!那艘船!那艘承载着他半生仇恨、十年流放、最终又被无情冰封于绝地的船骸!这景象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脑海中所有混乱、暴戾、仇恨的记忆碎片!
“船!冰!眼睛!死——!!!” 成昆的狞笑、清风那冰火双瞳的怨毒诅咒、还有这艘禁锢他十年如同冰棺的巨船……所有刺激着他疯狂神经的意象,在这一刻彻底扭曲融合!他猛地将手中那柄沉重巨大、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狼牙棒高高举起!全身失控暴走的七伤拳劲与金刚不坏煞气,再无保留地疯狂注入那狰狞的棒头!
“毁!给我毁灭——!!!”
伴随着这声撕裂灵魂的咆哮,谢逊那燃烧着黑红煞气的魁伟身躯,化作一道毁灭的流星,拖着那柄仿佛吸收了地狱熔岩的狼牙巨棒,带着碾碎山岳的威势,朝着冰谷深处那艘冻结的巨船,朝着船下那刚刚扑上甲板、渺小如蚁的殷素素母子,狂猛绝伦地扑杀而去!
巨棒所向,空气被灼烧出扭曲的波纹!毁灭的气息如同海啸般提前降临!
殷素素刚刚扑倒在冰冷湿滑、覆盖着厚厚冰层的甲板上,甚至连喘息都来不及,那灭顶般的恐怖威压已如同山岳般当头压下!她猛地回头,瞳孔中瞬间被那尊裹挟着地狱业火、踏碎风雪而来的金毛魔神身影和那柄遮蔽了天光的巨大狼牙棒所充斥!
死亡!纯粹的、没有任何侥幸的死亡阴影,瞬间冻结了她的灵魂!比冰谷的酷寒还要冰冷百倍!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凭借着母亲的本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襁褓死死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脊背迎向那毁天灭地的一击!
“无忌——!!!”
凄厉到撕心裂肺的绝望尖叫,瞬间被淹没在毁天灭地的风暴与咆哮之中!
千钧一发!
铮——!
天地间,陡然响起一道清越悠远、却又带着斩断尘嚣、洞穿寰宇之绝然意蕴的剑鸣!
这剑鸣,并不如何高亢,却如同九天之外垂落的云龙吟啸,轻易地穿透了风雪的怒号,穿透了谢逊疯狂的咆哮,穿透了即将降临的毁灭轰鸣,清清朗朗地响彻在冰谷的每一寸空间!
一道无法形容其色泽、仿佛是凝聚了最为纯粹的“光”的剑罡,如同自虚无中诞生,无视了空间的距离,骤然出现在那柄带着毁灭烈焰砸落的狼牙巨棒之前!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炫目的光芒乱射。那凝聚了谢逊全身走火入魔功力的狂暴一棒,那足以将巨船甲板连同下方冰层一同砸成齑粉的毁灭力量,在碰到那道看似清冷的剑罡的瞬间——
仿佛巨锤砸中了万载寒潭中最深沉的静水!
狂暴的火焰煞气、毁灭的冲击力量、震耳欲聋的音爆……所有的一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涵盖乾坤的巨手轻轻拂过,竟无声无息地湮灭了!消解了!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只剩下那柄巨大的狼牙棒,带着巨大的惯性,却又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来源,颓然地从半空中坠落,“哐当”一声砸在厚厚的冰甲板上,溅起一片冰屑。
狼牙棒前端,那狰狞的尖刺之上,赫然多了一道平滑如镜、深及寸许的剑痕!
谢逊那裹挟着熔岩煞气、如同魔神般扑杀而至的庞大身躯,也被一股柔和却沛然无匹的无形力量硬生生阻住!仿佛撞在了一堵天地间至柔至韧的水晶之墙上,狂暴的冲势被瞬间化解,只引得他周身蒸腾的黑红煞气一阵剧烈紊乱翻腾。
巨大的惊愕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他脑海中的疯狂痛楚与毁灭欲念!他那双空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狼牙棒上那道平滑的剑痕,凶暴狰狞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同野兽遭遇天敌般的茫然与一丝本能的…畏惧?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为之一滞。
冰封巨船那倾斜的、覆盖着厚厚冰层的桅杆顶端,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僧袍,在狂风暴雪中却稳如磐石,衣袂飘飞,不沾片雪。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枯瘦,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光秃秃的、被冰层包裹的桅座之上,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那里,与这冰天雪地、与这艘破船融为一体。
他手中,并无剑。
只有一根尺许长短、通体黝黑、仿佛被烟火熏燎了无数岁月的枯枝,随意地拈在右手指间。
狂风暴雪呼啸着扑打在那僧袍之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气场所阻隔。漫天冰屑雪粉在他身周数尺之外,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琉璃罩子,悄无声息地滑落。
他微微低垂着头,面容被风雪模糊,看不清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睛,透过风雪,平静地望向下方的混乱。
那目光,如同映照万古青天的深潭。无悲,无喜,无怒,无嗔。只有一种洞悉了沧海桑田、看透了红尘万丈后的绝对澄澈与…漠然。
仿佛刚才那轻易抹去毁灭一击的惊世剑罡,并非出自他手。仿佛脚下那尊散发着滔天凶焰、几欲毁灭一切的狂狮,与那甲板上濒死的母子,在他眼中,并无本质区别。
枯枝微抬,遥遥指向下方因巨大惊愕而暂时僵立、周身煞气翻腾不休的谢逊。
风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