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不熄的余烬(续)(2/2)

他重新走回窗边,负手而立。窗外,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远处荒野上,几棵孤零零的枯树在风中摇晃,像垂死挣扎的人影。

“风吹不尽野草……”他低声自语,重复着那老兵咽气前的话,眼中掠过一丝极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澜。是嘲讽?是不屑?亦或是一缕被完美掩饰的、更深沉的东西?

他站了很久,直到亲卫小心翼翼进来禀报,前往各处传令的使者已相继派出,各项搜查与清洗命令已开始执行。

“知道了。”皇帝淡淡道,终于离开了那扇能望见战场的窗。“笔墨。”

他要亲自拟旨,昭告天下。逆首萧屹,兵败伏诛(无论真假,在天下人眼中,他必须是死的),其余党正在清剿。大战已毕,皇帝将暂驻此地,抚恤伤亡,安靖地方,不日将班师回朝。这是一道旨在平息波澜、宣告胜利、同时将仍在进行的血腥清洗掩盖在“安靖地方”名义下的旨意。每一个字,都需要仔细斟酌。

然而,就在这座石堡之外,在那被严密搜检的洛水下游,一处远离官道、被积雪和芦苇丛掩盖的荒僻河湾,水面之下,一段中空的、早已腐朽的沉木,随着缓慢的水流,微微晃动了一下。

更远的西方,茫茫群山深处,一个几乎被积雪完全封住的山洞口,几点模糊的、凌乱的足迹延伸进去,很快就被不断飘落的雪片抹去最后一点形状。山洞深处,隐约有极其微弱的火光一闪而逝,随即熄灭,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喘息声,和几不可闻的、用清水擦拭伤口的窸窣声。

而在某个刚刚被玄甲骑兵马蹄惊扰、告示贴上了村口老槐树的偏僻村落里,一个蜷缩在自家破旧柴房角落的跛脚老羊倌,在骑兵呼啸远去之后,才慢慢从草堆里坐起身。他浑浊的眼睛透过柴房的缝隙,望着外面灰白的天光,听着村里孩童被大人捂住嘴的压抑哭声,满是皱纹和污垢的手,无意识地摸索着,从贴身的、破了好几个洞的袄子内衬里,掏出一块被体温焐得温热的、锈迹斑斑的小小铁牌。铁牌边缘粗糙,形状不规则,似乎是从什么更大的金属物件上硬掰下来的,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道深深的、仿佛某种利器留下的划痕。

老羊倌用拇指用力摩挲着那道划痕,一遍,又一遍。他没有看悬赏令上那令人心动的万金和彻侯,也没有去想“夷三族”的恐怖。他只是望着窗外,望着那覆盖了一切、也仿佛掩埋了一切的积雪,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然后将铁牌更紧地攥在手心,按在怦怦跳动的、苍老的胸膛上。

雪还在下,不紧不慢,试图掩盖地面上的一切痕迹,无论是马蹄印、足迹、血迹,还是别的什么。

但有些东西,是雪无法覆盖的。

比如,深埋在冻土之下,等待春天的草籽。

比如,紧攥在掌心里,那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温度。

比如,无声翕动的嘴唇,那未能发出的、却深植于心的几个音节。

那或许是一句未能喊出口的“将军”,或许是一段含糊的乡野小调,或许,仅仅是三个字——

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