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数典忘祖（1/2）

九月十二，永昌府。

盖闻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圣人垂训，以正为纲。夫大明之亡，实由气数倾颓，流寇肆虐，社稷丘墟，生民涂炭。我大清应天顺人，吊民伐罪，定鼎燕京，廓清寰宇，此乃天命所归，万民之幸也。

独伪永历朱由榔，以亡国之孽，窃踞滇西腾冲一隅，苟延残喘。不思社稷倾覆之痛，不念生民倒悬之苦，反肆行奸宄，惑乱四方。昔者窜身南服，托名复明，实则敛财虐民，荼毒乡里。垄断烟草之利，私出票券以套现，剥民膏以充私囊，乱法度而祸农商。更有甚者，妄借异端之术，擅改祖宗之制，鼓噪妖言，诱骗愚民，以逞其僭越之志。

彼乃以区区弹丸之地，抗天兵之锋；以茕茕亡命之徒，逆天命之归。夫天地有常，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朱由榔倒行逆施，上违天命，下悖民心，实乃天下之公敌，社稷之大害。

本将军奉命征讨，统虎狼之师，扬仁义之旗。奉天承运，诛此叛逆。檄文所至，凡有识之士，当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执迷不悟者，天兵一到，玉石俱焚。尔等百姓，勿为妖言所惑，勿助叛逆为虐。早降者免罪，归附者有奖。

今大军压境，剑指腾冲妖巢，誓诛元凶，以靖四海。庶几乾坤再造，日月重光，生民安堵，天下太平！

檄文既布，咸使闻知！

钦命讨贼将军 胡国柱

顺治十六年九月十二

永昌府（今保山）的菜市口，日头正毒，悬在头顶的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盆，把泥土地面烤得裂开了密密麻麻的口子，踩上去硌得脚底板生疼。刚卸了货的挑夫、挎着菜篮的妇人、摇着折扇的闲汉，都被老槐树下那张黄纸告示勾住了脚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过来，抻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往纸上瞧。

人群最前头，站着个老秀才。他套着一身半旧的满服，藏青色的长袍镶着窄窄的石青边，胸前缀着铜制盘扣，腰间系着根素色绸带，头上还扣着顶小小的凉帽，帽檐下露出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刻意打理过的。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根磨得光滑的枯木拐杖，身子挺得笔直，眯着眼从“盖闻皇天无亲”起头，朗声诵读那篇《讨朱由榔檄》。声音洪亮，顿挫抑扬，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倨傲，竟被他读出几分“替天行道”的凛然意味，仿佛他当真就是那奉天讨逆的满清官吏，而非个本该恪守汉家风骨的前朝读书人。

围观的人里，反应比先前更加强烈。有人瞥见他身上的满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一团，偷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骂道：“呸，数典忘祖的狗奴才！裹这身鞑子皮，替满人吆喝，也不嫌臊得慌！”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周围人心里，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点头，不少人看向老秀才的眼神里，都带着浓浓的鄙夷。

也有人只是木然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檄文，脸上没什么表情——反正不管谁坐江山，他们都得顶着日头种地，捧着铜板缴税，穿什么衣服、谁来诵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多了件闲聊的谈资。

更有那眼眶泛红的，悄悄背过身去，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肩膀微微耸动着。朱由榔是他们心里最后一点汉家衣冠的火种啊，如今连个读书人都心甘情愿换上了满服，若是这火种灭了，往后这天下，便真要彻底改姓了，他们这些汉人，怕是世世代代都要做任人宰割的亡国奴了。

“赶紧打完才好呢！”人群里，一个裹着素色头巾的老太婆踮着小脚，费劲地挤在人缝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早打完早消停！总好过吴三桂天天拿剿匪当由头，今儿征粮明儿抽税，刚收的那点谷子，交了税就剩不下几粒了！谁坐江山不是坐？咱老百姓，不都还是任人搓揉的命？”

“可不是这个理！”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力工，将肩上的扁担往地上重重一搁，粗着嗓门附和，震得周围人耳膜嗡嗡响，“那朱由榔也是犟得离谱！这天下早就姓了爱新觉罗，他偏要扛着个‘永历’的空名头硬撑！从北京跑到南京，从南京跑到云南，又从云南缩到腾冲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折腾这么些年，啥名堂也没搞出来，反倒连累咱们这些老百姓跟着遭殃！依我看，不如早早降了，好歹还能保个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何苦把命都搭进去？”

这话一出，周遭不少人纷纷点头称是，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就是就是，打仗最苦的还是咱们！”“跑了这么多地方，还不是输多赢少？”几个略有几分文墨的读书人，混在人群里听着这些话，又看了看老秀才身上的满服，只连连叹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天下本是汉家天下，朱由榔是大明最后的正统，可大清的文字狱悬在头顶，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门的祸事。纵有万般愤懑，也只能死死憋在心里，终是气不过，甩甩袖子，闷声挤出了人群，脚步沉重地往家走。

“前明的余孽，就是祸根！”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人，叉着腰往前挤了挤，高声嚷嚷着，唾沫星子横飞，“走到哪儿就祸害到哪儿！张嘴闭嘴反清复明，净忽悠老百姓捐钱捐粮！结果呢？打一仗败一仗，跑的比谁都快！他们倒是脚底抹油溜了，留下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被清军抓去问罪，受那无妄之灾！依我看，这帮人全灭了才干净！省得再折腾！”

妇人话音刚落，人群里忽然挤出个年轻秀才。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件半旧的满服，袖口还打着个补丁，却生得眉清目秀。他径直走到告示前，凑近了，仿佛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手指还轻轻点着纸上的字，半晌才抬起头。末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在老秀才的满服上扫了一圈，才对着那中年妇人，故作茫然地开口：“这位大嫂，方才你说的啥？我站得远，没太听清，如今凑近了才辨出来，原来是一口地道的永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