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来信、回信(2/2)

帐内的气氛陡然改变了。

原本是郑成功一人独断乾坤,此刻却变成了三位核心大将借助张煌言的“势”,发起了集体的、有理有据的劝谏。那封信,像一面清晰的镜子,不仅照出了他们内心压抑已久的共同疑虑,更给了他们一个无法被轻易驳斥的、堂堂正正的进言理由。

面对心腹爱将们罕见的、几乎可称为“逼宫”的集体诘问,郑成功不能再简单地用“我意已决”来搪塞。他的内心波涛汹涌,既有被挑战权威的愠怒——“张煌言一纸书信,竟能动摇我的中军帐?诸将是被他说动了,还是本就对我心存疑虑?”;更有根深蒂固的自信——“尔等武夫,岂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政治意义?拿下南京,不仅要靠刀剑,更要靠威仪与天命!”

然而,甘辉等人提到的军心士气,确实戳中了他最在意之处。如果连这些最忠诚的部下都开始动摇、怀疑,那情况或许真的有些危险?但这丝细微的动摇,瞬间被他更强烈的自负与已然形成的战略判断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三位将领,语气虽刻意缓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

“诸将之意,本藩尽知。张尚书忠心,天地可鉴。尔等疑虑,亦在情理之中。”

他倏然起身,大步走到帐门前,猛地抬手,遥指远处黑暗中南京城的轮廓。

“然而,正因南京乃江南根本,大明陪都,方不能以蛮力强取,徒留千古暴名!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我郑成功的旌旗所至,敌人望风归降!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视众人,声音陡然提高:

“梁化凤、蒋州之流,纵有援兵,不过乌合之众,何足道哉?马进宝若敢诈降,城破之日,便是他碎尸万段之时!”

“至于军心——”他声如洪钟,震得烛火摇曳,“传令下去,犒赏三军!告诉将士们,破城之后,富贵功名,尽在城内!尔等身为大将,当稳如磐石,勿为浮言所惑!”

“藩主!”众人见他执意孤行至此,本还想再劝。可郑成功已然抬手,断然下令:“传笔墨纸砚!现在我念,你写!”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已关闭了所有进言通道,决心已定,不容再议。

甘辉、余新、万礼等人相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无力,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颓然垂首。

很快,一名文书官小跑着入帐,在帅案上铺开宣纸,研墨润笔。

郑成功负手而立,略一沉吟,随即朗声口述,声音在寂静的帐内回荡:

张尚书钧鉴:

展诵华笺,具见忠忱。然公所言种种,未免多虑。我军自海疆北伐以来,破瓜州,克镇江,势如沸汤沃雪。今金陵孤城悬于江畔,正如熟果待摘,何须效樊哙之暴虎冯河?

论军势

昔韩信背水列阵,项王破釜沉舟,皆因势孤力薄。今我楼船蔽江,甲士如云,岂惧梁化凤区区万骑?蒋州铁骑纵至,不过添我军功簿上几行墨迹耳。

辨降情

马进宝家小在北,正可为人质。彼若反复,先斩来使祭旗,再驱降卒填壕。昔白起坑赵卒四十万,项羽屠秦军二十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察战机

公欲分兵四出,岂不闻五指不如一拳?今城中守将日日遣使乞降,三日之内必献城门。若依公言仓促进兵,反令守军同心,岂非弄巧成拙?

至若公献五策:

疾攻反伤士卒,分兵徒耗兵力,疑兵终非正途,攻心未免迁缓,速决正合吾意——然当待其自溃,方显王者之师。

昨观天象,紫微辉映南斗,金陵王气正当归我。公且整备舟师,待城门开启之日,同饮于秦淮河畔可也。

时值秋爽,正好休养士卒。我闽南儿郎涉海远征,岂在乎旬日之待?昔周公瑾火烧赤壁,亦待东风;司马懿克公孙,围城经年。今事尚在掌握,何须效妇人惶惶不可终日?

书不尽意,惟望静候佳音。

延平王 朱成功 手复

永历十三年七月望日

回信书写完毕,郑成功接过,浏览一遍,微微颔首,似乎对信中驳斥的力度与自身的“气度”颇为满意。

他再次端起茶杯,悠闲地品了一口,仿佛方才那场激烈的争论从未发生。而余新、甘辉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脸上写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默默地摇着头,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颓唐。

就在这帐内气氛压抑到几乎凝固的时刻——

“报——!”

帐外,又一个传令兵的声音骤然响起,划破了死寂,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穿透了厚重的帐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