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来信、回信(1/2)

南京城外的中军大帐内,夜已深沉。

帐外,江风带着水汽与寒意,呜咽着掠过营寨,吹得旗幡猎猎作响。抬眼望去,远处南京城头的几点灯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如同蛰伏巨兽惺忪的睡眼。

帐内,则是另一番景象。数支儿臂粗的牛油巨烛插在铜制烛台上,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光线投在巨大的南京及周边军事沙盘上,勾勒出山川河流与城郭营垒的明暗轮廓,墙上那幅详尽的《长江水域图》在气流中微微拂动。

郑成功正俯身于帅案前,案上铺着巨大的南京城防图,他手持朱笔,在地图上圈点勾画,声音沉稳地向环绕在侧的甘辉、万礼、余新等将领进行部署,语调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呼,打破了帐内凝重的氛围。一名传令兵风尘仆仆地闯入,单膝跪地。

“何事?”郑成功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之上。

“启禀藩主,兵部尚书张大人遣快马送来急信!”传令兵双手高举一封密函。

郑成功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立刻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那封信,右手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似乎想去接。然而,那抬起的手在空中凝滞了片刻,又缓缓放下。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思绪,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重新转过身,背对着传令兵,用一种刻意保持平静的声调命令道:“念。”

“是!”传令兵应声,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展开信纸,清晰而又带着几分急促地朗读起来:

国姓先生钧鉴:

煌言谨以赤诚,作书于军幕烛下。今日我师横绝大江,直薄金陵,父老携壶浆以迎,壮士抚剑鞘而歌,此实三百年未有之壮阔气象。然军中竟有待其自溃之论,闻之如寒冰灌顶,不得不披沥肝胆,为先生痛陈之。

论当前危局有三:

其一,屯兵坚城实为大忌。昔曹公八十万军屯赤壁,终遭东风之劫;苻坚投鞭断流之师,竟有八公山之溃。今观南京城头虽树降幡,然夜望城堞灯火如织,漕运舟楫未绝,此岂真心归顺之象?顷接探报,梁化凤部已移师崇明,蒋州铁骑星夜兼程,若待敌成合围之势,我十万貔貅恐成瓮中之鳖!

其二,伪降缓兵不可不防。马进宝遣使输诚,虽言辞卑抑,然其家小尽在燕京为质,所部仍据松江不退。此等首鼠两端之辈,安可轻信?忆昔甲申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亦以借师剿寇为名。前车之鉴,血迹未干!

其三,士气盈虚关乎存亡。自舟师入江以来,义民箪食相迎,豪杰望风归附,全赖此破竹之势。若顿兵城下,锐气渐消,粮道日艰,恐江左义士心生疑虑,海上诸岛渐怀观望。昔刘琨困守并州,祖逖兵挫谯郡,皆因攻守易势之故。

当此危疑之际,煌言有五策以献:

一曰疾攻。金陵外郭虽有守备,然观音门、幕府山要隘未固。可遣甘辉将军率死士夜袭紫金山,煌言愿率水师截断燕子矶。城中见烽烟四起,必生内变。

二曰分势。宜分兵取镇江,据丹阳,收句容。如此则金陵如断臂之人,苏常漕运断绝。昔韩信下齐先取历城,光武定河北先收钜鹿,此即削枝斡干之法。

三曰疑敌。可扬言张名振将军已率舟师北上,使江北海州诸城自守不暇。更散布闽中援军不日将至,令虏帅首尾难顾。

四曰攻心。城中多故明遗老,可密传书简,许以重光华夏衣冠,续存朱明祀典。昔徐达克元大都,犹存忽必烈宗庙,此正怀柔之道。

五曰速决。今秋汛方盛,我水师尚可纵横江表。若待霜降水涸,则巨舰难行,虏骑四合,大势去矣!昔谢玄淝水大捷后,不乘胜直取中原,终致山河再裂,此痛史岂可重演?

今陈肺腑之言:

先生怀雷霆之威,负四海之望,若因一二降吏浮言,坐失龙盘虎踞之都,他日青史铁笔,岂不令孝陵洒泪,苍生寒心?武侯《出师表》云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今事势洞若观火,何疑之有!

时乎时乎,不再来!愿先生效太祖速克集庆之勇,弃苻坚八公山之疑。煌言当执桴鼓誓师,与士卒同冒矢石。若得克复金陵,则半壁可定,中兴可期;若失此机,恐江南父老再见永嘉之祸!

书不尽意,伏惟钧裁。

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张煌言 泣血谨上

永历十三年秋雨潇潇之夜

信毕,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油烟与泥土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重了。

郑成功面色沉静如水,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扶在椅背上的手指,正无意识地、一下下地叩击着硬木,节奏虽缓,却透露出内心正在压制着的不悦与波澜。

良久,他方才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张尚书忠心可嘉,所言亦不无道理。然我大军压境,大势已成。南京已是我掌中之物,岂会因时日早晚而生变?传令各营,严加戒备,静待城中消息。不出三日,必有分晓。”

说完,他竟自顾自走到案边,端起了那杯早已微凉的茶,缓缓啜饮起来,姿态看似从容,却更像是一种拒绝深入讨论的姿态。

眼看郑成功如此轻描淡写,置张煌言的血泪谏言于不顾,余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再也按捺不住。

“藩主!”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末将以为,张尚书所言,句句在理!那梁化凤部突然消失,岂是寻常?马进宝前日遣使,眼神飘忽,末将亲眼所见,绝非真心归顺之辈!张尚书在信中说得明白,此乃‘拖刀之计’啊!”

郑成功的眉头瞬间皱起,刚欲斥责这突如其来的顶撞,中提督甘辉也已迈步出列。甘辉是军中宿将,素来沉稳如山,他的发言,分量极重。

“藩主,”甘辉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但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余将军话虽直率,却非无的放矢。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已近半月,士卒初至之锐气,正在消磨。张尚书‘分兵取旁郡’之策,实为老成谋国之言。若我军能分遣一旅,西取芜湖,北断淮扬,则南京不攻自乱。如今坐等其降,若真如张尚书所料,敌援军骤至,我军……将腹背受敌。” 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像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

此时,后提督万礼也拱手道,语气焦灼:“甘提督所言极是。藩主,城中降虏,日日以来劳军为名,窥我营垒虚实。我等在底下,士卒们皆议论纷纷,言说‘莫非真要等鞑子援军来了才打?’军心可虑啊!张尚书远在皖南,却能洞察我等眼前之危,此信……乃是天意警示!”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